荀羡一听陶旭吟诗,立刻闻着味又过来了。他从怀里掏出已经被血浸透的本子和笔,哆嗦着记了下来。 “怎么这种时候你还不忘着记?”
陶旭见他记的认真,苦笑着连连摇头,自己不过是随口一吟而已。 “子初你这些句子真是闻所未闻啊!”
荀羡一边记着一边还笑着说,“等回到建康,我一定让人抄上一百本。每本…..就卖一千贯钱!”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我还不知道能不能回去呢!”
陶旭叹了口气。 虽然在众部下面前他镇定自若,指挥有方,但说实话他心里对接下来的战斗一点底都没有。后赵军一支偏师就已如此强悍,要是遇到后赵主力,怕不是把命都搭上了。 荀羡见他愁容满面,便一屁股坐在陶旭身边,握着他的手开导道:“哈哈,子初你可不是悲观的人啊!”
“当年令祖被王敦发配广州时可曾气馁?面对苏峻之时可曾气馁?令尊在青溪栅独面上千叛军犹从容就义,怎么陶家到了你这里却开始优柔寡断起来?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去武昌呢!”
陶旭看了荀羡一眼,有些惊讶。自打离开建康,这一路上荀羡就一直有说有笑的。即便陶旭在庱亭遇刺,别人都揪着一颗心,唯独他却从容淡定,好像从来不担心一般。 荀羡见陶旭表情惊讶,他嘿嘿一笑,也靠在身后的树干上仰望着天空,翘着二郎腿,“不瞒你说,早在你之前,武昌的庾征西也找过我,说我若有意出仕,可以直接举荐我出任一方太守,十年内必升任我为一州刺史。谢仁祖也曾劝我,说扬、豫各州,位置任我挑选。子初,若是你,你会怎么选?”
“我?”
陶旭被他一问有些走神。 按照荀羡的家世、才学、品貌。只要他愿意,到老混个三公退休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的确,他为什么一定要跟着自己来新军呢? “当年在荆州,家父受杜曾之围,险些丧命,后来还是拜令祖令舅的厚恩,这才解了围。阿父在日,常教导我为人要知恩图报。当日若无令祖令舅舍身相救,家父早已丧命,又哪里来的我呢?”
陶旭没注意荀家和陶侃还有过一段缘分,这才恍然大悟。 “可如果你以为我是为了报恩,那就大错特错了!”
荀羡笑道,他话锋一转,问陶旭道:“我这次来,可就是为了考察你啊!”
荀羡索性把出发前浔阳公主和他说的话一股脑全都倒给了陶旭。 “所以,这次是天子和公主想要看看你是不是够皇家驸马的资格!”
荀羡叹了口气,扭头对着陶旭道,“天子,可都盼着你打一场胜仗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不用再说了。 陶旭这才反应过来,皇帝一定是想让自己通过这场军功来堵住那些质疑自己驸马资格的人的嘴。自己门第不高,朝中又没有家中长辈做靠山。虽然有过殷浩的举荐,王导的偏心,但同时也有庾氏一族的掣肘和诸葛恢的落井下石。 如果做不出点成绩,皇帝也不好强帮自己。 “所以啊,你要打起精神!”
荀羡又接着道,“虽然天子心里偏向是你,但众口悠悠。如果你失败了,天子也不会坚持的。”
这就等于是养蛊啊!陶旭心中顿时又燃起了熊熊的战意。 皇帝打得算盘不错,如果自己成功,乘势纳入麾下,成为皇室的坚定盟友。如果自己失败,那就推出去平息门阀的怒火。左右自己和公主都不过是个棋子。 可即便是棋子,陶旭也不愿意把这盘棋下臭。 “多谢令则坦诚相告!”
陶旭回道,“如果是这样,那你在天亮以后,还是快回去吧。前面生死未卜,你已经是皇家驸马,又深得天子宠幸,没必要和我出生入死。”
荀羡听了不怒反笑。他一阵哈哈大笑,惹得附近的士兵们连连回头。 “子初啊子初,你还当我是监军不成?”
荀羡猛地坐起身子,指着前方尸骨纵横的战场,“我若是贪生怕死,又怎么会在你落马的时候拼命上来救护?我若是贪生怕死,又何必过江而来?只需要待在京口坐等战报就行了!”
“枉我还以为你是江东难得的人物,却也是个小肚鸡肠的小人!我荀羡真是看错了人!”
说完,荀羡就要起身走人。 陶旭知道自己会错了意,连忙起身挡在他身前,不顾背上的伤,连连作揖道歉。 “是我陶旭有眼无珠!今日方真正认得荀令则!令则弟若是还看得起我陶旭,便请留下,明日一起上阵!”
陶旭也不提回去的事,荀羡就明白他认错了。 “这才是陶公的子孙呢!”
荀羡哈哈一笑,他也不是个小气的人,一看陶旭低头认错,便也释然了。 他拉着陶旭重新坐下,“我可听说令祖当年被贬謫广州,还不忘每日搬砖锻炼。这份心性,子初兄可要好好体会啊!”
陶旭明白他是激励自己时刻不能气馁,心里也有些感动。 按照荀羡的地位和财富,他原用不着和自己出生入死。可现在不仅为自己的军队忙里忙外,还在生死关头为自己挡刀,这份交情实在不应该怀疑他。陶旭深深一揖,再次致谢。 两人坐在一处,越聊越激动,从朝廷人物聊到建康城的风土人情,直到子时才昏昏睡去。 梦里,陶旭似乎又回到了童年时刻。 记忆里,父亲带着兄长和自己在建康做官。恰逢苏峻之乱,为了让自己和兄长躲避叛军的追杀,父亲毅然决然的反身拦住叛军厮杀。 而兄长带着自己东躲西藏,一路上低声下气地向农人为自己讨一口饭吃、讨一口水喝。直到找到了祖父陶侃的大军,才算安全了下来。 陶旭永远忘不了祖父听说父亲遇害时那一瞬间眼神中消失的光芒。祖父虽然子嗣众多,但可堪大用的没有几个。父亲一遇害,祖父从此以后就开始沉默寡言起来。 而那以后,陶旭和兄长被送回了浔阳老家,后来又被送到长沙封国,再也没回过建康。 建康,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子初,该出发了!”
荀羡拍醒了陶旭,示意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太阳已经冒出了地平线,是时候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