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金大司农侯挚协使团访宋,会于临安府。 这件事迅速引起了临安的声浪,自高宗伊始金人一直站在谈判的强势方,而今卑躬屈膝来临安求援,让不少大宋百姓拍手称快,有识之士也叹:六载盟约,更知全帅之远识,今朝攻守异势,当彰昭国。 皇宫,嘉明殿。 正值午膳时,殿中会二人,赵昀在上,赵与芮居殿中,双方桌案上摆着三五家常菜品,以及茶水一杯,左右立侍各一人。 “今日怎又跑来临安?是又应何人之宴?”
赵昀右手夹了一口菜,左手端着奏章阅览,这是赵官家的常态。 其实当帝王也是个心情活,若是诸事不顺,内忧外患,任凭哪个贤能帝王看久了也心烦,渐生懈怠终变平庸;倘若外有战功得利,内见民生安稳,眼瞅着国力蒸蒸日上,即便老百姓也有几分干劲,更何况全盘执棋者呢?那份成就感无与伦比。 “嘿嘿,闲来看一看皇兄。”
赵与芮日常的这些走动多数来源于宗族权贵,一方面是为官家稳固宗室之心,另一方面也是做个探查,看有没有私下居心叵测者,故而别看赵王爷一天闲散漫游,随心吃喝,但政事风云,家国战事不挂嘴上,皆在心中。 “你今岁也二十有三了,朕想给你谋个差事,节度使?还是安抚使?想去福州,还是泉州?”
赵昀平淡问道。 “别啊皇兄,你知道某胸无大志,左右经营之事根本做不来,去了反而添乱,弄不好被人带进沟里,大肆敛财贪婪无度,到时候皇兄也不好做,某还是就这么闲着吧。”
赵与芮连连摆手拒绝,放在这满天下也只有他这个弟弟敢和官家这么说话,不去便耍小性子,谁也拿他没辙。 “你……唉,你何时才能长大?什么时候才能为朕分忧?每日和那些酒肉厮混,你看你的身体,朕都担心你活不过而立之年,给你说什么你都不听,朕也拿你没办法。”
赵昀语气带着些许愤怒,但神情看不出任何异常,也许在他心底也不希望赵与芮抛头露面,他倒不是担心自家弟弟,而是害怕他被人当枪使。 “有皇兄和五哥大宋无忧,某嘛,近来也在锻炼身体,皇兄放心,某定活个他耄耋之年!”
赵与芮说话竟然夹了一块肉食送入口中。 赵昀闻言放下书籍,望向西北方向,神色有几分担忧:“也不知五哥能不能挡得住啊,凤翔丢不得,汉中不能进啊。”
“如果是五哥的话一定可以。”
赵与芮对全绩有百分自信,一方面是他这些年来的战绩,另一方面是从小朝夕相处的感情。 “金使入京了,这事你听闻了?”
赵昀听到赵与芮的安慰,心情稍安,着眼眼下之事。 “嗯,来了个侯挚,听说此人聪颖,熟读诗经,是个难缠的人物。”
赵与芮微微点头道。 “那样正好,此事就由你出面。”
“不错,此事由我出面……啊?皇兄,这……某嘴笨,只怕说不过他,某听着来气又害怕生了矛盾,大打出手有失体统,有碍家国颜面。”
赵与芮没想到这差事会落在自己身上,他可没有把握能从此人手中占到便宜。 “就以你的性子办,朕此次不会出面,你想打着闹,全都随你,哪怕办不成朕也不会怪你。”
赵昀语气决然道。 “真的?那某听不惯可就真打他了,这也没事儿?”
“不必和朕说,朕也不想知道,在此之前你最好先和一众谈判官员串通一切,欺上瞒下做得精细些。”
“哈哈哈,那皇兄就交给我吧,某定让金朝大使感受一下我大宋的热情,不下他三层皮,别想走出临安府。”
“嗯。母亲近来身体可好?”
赵昀哼笑了一声,问起了家事。 “体态安康,还在帮五嫂抱肃哥儿呢。”
赵与芮顺势说了些会稽的杂事,兄弟二人也迎来了久违的平静,也许只有说这些时,不用思考只需会心一笑。 “别让母亲太过操劳,再过两年朕就把她接来大内居住。”
杨太后已近古稀之年,生老病死转瞬之事,赵昀也不做避讳。 “臣弟明白,定尽孝心。”
…… 饭罢,二人行于内宫,去往大殿。 “皇兄,这两年朝廷的声望似乎发生了变动,某听到了诸多不好的言论。”
赵与芮旁敲侧击的说道。 “哼,能请你去酒肉吃喝的都是大贵朱门,家中敛财万贯,你为何不替朕问问他们,这些钱是从哪儿来的?”
赵昀阴沉沉的答道。 “那皇兄就应该早做处理,以免日后尾大不掉,这些人连结起来的势力不容小觑。”
赵与芮平素里接触的都是顶级豪门,说这些话自然是有依据的。 “尾大不掉不是今日形成的,纵观史书,各朝皆有冗费之象,为何我朝尤甚之?”
赵昀走的有些乏了,坐在亭中望着园林之竹。 “这我倒听五哥在信中提过,冗官、冗费、冗兵导致的积贫积弱。”
赵与芮从小不爱读诗书,唯独对全绩的书信字字认真记背,因为他知道这些东西在将来某一天会用到,这都是五哥留给他的宝贝。 “哼,怕是只记得只字片语,朕且问你这大宋天下三冗何处显现?”
“这……”这问题全绩没对赵与芮说过,他从哪儿知道呀。 “冗官者,一在体制,大宋兴始,高举文士,渐变官职五花八门,一责之任由百官共担,行其事十不取一,养了多少闲散人员,这些官员往往出任过一次差事,获得晋升官阶,拿朕的钱拿一辈子,到头来一件有用的事也没干过,朝廷光养这些酒囊饭袋每年要有多大的开销?”
赵昀越说越愤怒,这些文士高官拿着白花花的银子置宅买地,整日在家中高歌赋诗,豢养家仆,驾鹰牵黄,赵昀都没有这么舒心散漫,每日如山的政事压的他喘不过气来,二者一比,焉能不气? “呃……五哥这有集权之效,似乎……” “集权不是让朕一个人干事!这样的权不集也罢。 其二,各大宗族仗着功勋身份,尤以皇族最甚,圈地纳银,勾结官员,私吞税收,以公之田租赁私用,为祸一方,堪为首恶!你说他们拿着朕的赏赐使用公田,好歹也喂饱下面的租户呀,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吗?最可气的是宗族编制在不断扩大,南渡伊始只有三百余人,现在竟有一千五百众,这每一人都像吸血蝗虫扎在朕的骨髓,年年要赡养费用,就连地方财政都要以他们为先,福州,泉州广通海路,贸易经略何其发达,这本该是国家税收之重本,但如今成了这帮蝗虫养小妾,修宗庙的资产!八竿子都打不到的亲戚还要剐朕的油水,害得朕的百姓食不饱穿不暖,日日饿死仍犹在,易子相食从未断。”
赵与芮尴尬一笑不敢发言,因为他和自家兄长也是这八竿子打不到的亲戚身份上位的,当了官家自然感觉就不一样。不过赵与芮心中还是有些火气,这帮家伙为什么人人都能吃香喝辣,而自己小的时候整天还光着腚呢。 “其三,俸祠俸祠都怪这俸祠,你说说看本来身为朝臣犯了错,朕不杀他们已经是天恩,现如今还要管他们吃喝用度,最重要的这群杂厮要和以前用的一模一样,那人人都期许犯错,期许不作为,朝廷因何而强盛?我大宋税收何止万万,左右划分下来,朕就连甘陕前线支援的粮草都吃紧,要不是岳珂和史嵩之在两浙、荆襄屯田,朕这尴尬局面如何下得? 你说他们若一生为公,在位有政绩,在外有功勋,朕养他们是天经地义,给他们荣华富贵,奢华享受也无可厚非,但纵观这近万名寄禄官有几人能达到朕所说的要求,大多数是在位贪腐,要么就是在位平庸,这种祸害还要朕养他们,真是荒天下之大谬!”
赵昀差点儿就骂出了老祖宗的名字,今时今日的局面和那些位老祖宗脱不了关系。 “陈相不是已经在处置此事吗?”
“三年了!临安城都没出去呢,你想一下这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给他们这些奢华待遇只是一句话,但要调查取证,抓住他们的把柄要耗费多少人力财力,而且这些老东西多数官官勾结,查他们比登天都难,朕每天在处置国事之余,还要和这群家伙勾心斗角,每日四处散风诋毁朕的宰辅,这都是他们干的好事。”
赵昀说到此处明显满目无奈,只叹人的一生时间太长了,长到可以用诸多小恩小惠去弥补昔日犯过的大错,且贪不代表平庸,不代表没有学识,此间带出的师生关系,门吏关系,裙带关系都变成了查处罪证的阻碍,赵昀真担心证据还没有找出来呢,人就先死了,那么得到的结果往往弊大于利。 “那到底是该查,还是……”赵与芮听得满头是大,这当皇帝也太难了吧。 “查!一查到底!只有我们把这些事都做了,后来人才会轻松一些,若是一直放着不管,官门变豪门,豪门变世家,周而往复,还要当皇帝的有什么用?若是陈正甫能做成此事,他便是本朝功勋第一列的人物!”
赵昀每当快要绝望之时都会想起甘陕奋战的全绩,他在经营战事之余,每半月还要上书一次国政之策,他的不易尤胜自己十倍。 “皇兄,其实有些时候需要使用一些非常手段,若是此事见不得光,臣弟可为之,皇兄尽管吩咐。此外,宗族之事也交由臣弟吧,臣弟一定办得妥当。”
赵与芮笑咪咪的说道。 “是吗?”
赵昀似乎已经察觉到了苗头。 “唉呀,都是实在亲戚,臣弟会好好孝敬他们的。”
赵昀微微点头:“先处理金使之事,务必妥当。”
“得嘞,皇兄瞧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