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定四年五月,襄阳府,艳阳,谷丰尽喜人。 自甘陕大捷传入荆襄后举州欢腾,学子游街大书豪迈忠义,货郎串巷广传国士无双,茶楼客满惊堂木下皆是英雄赞歌,酒肆拥席乞儿贺词不乏叫彩将帅。一场大胜可以改变诸多东西,尤其是民间的风气,在这襄阳城内哪怕是熙攘逐利的商贾也愿多交三分税,驰援北疆战士。 时见制置司府衙,风起庭院,有二者对饮,左侧为首,便是史嵩之,由于其这一年来对甘陕的大力支持也迎来了回报,就在年初史嵩之拔建为京西、湖北路制置使兼知襄阳府,官家另赐便宜指挥之权,也就是说荆襄军政尽归其手,在外征战的鄂州军与忠顺军都挂在他的名头下面。 “子远啊,你初到荆襄必是彷徨,若有不懂之处可来问某,某定一一答解。”
史嵩之已过不惑,长须慈眉,对眼前之人颇为欣赏,今日小酌也是他破格自降促成的。 “帅使高抬,小官惶恐。”
对坐者三十年纪,相貌清秀,有须,双目炯神,声色温润,乃新任京西兵马钤辖司参议、枣阳军佐屯官江万里。 江万里,字子远,南康军都昌人,宝庆二年金榜提名,殿试论文《子仪单骑见虏》,以应使唐朝国家重臣郭子仪“自重其身”为题材,见解精辟,文辞清新流畅,被誉为“高古之文”,而后于京中留任,官家对其十分喜爱,常约其入宫读文赋诗,得一时荣宠,直至今岁春老相公崔与之以玉不琢不成器为由,请官家将江万里外派地方历练。官家几经思索欲给江万里寻一个好去处,但迟迟难以决定,史嵩之听闻后第一次上疏要人,江万里这才来了荆襄,做了个从七品的参议。 “哈哈哈,子远莫要拘束,而今京西兵马钤辖孟珙在甘陕作战,本府替主待客,也见见本朝第一高才。”
史嵩之对江万里也是十分推崇,主要原因是其叔父江海与史嵩之私交甚密,史嵩之下意识的把江万里看作自家人。 “帅使见笑,如今孟钤辖在外征战,枣阳军政松散,下官即任此职,定当为孟钤辖分忧。”
江万里在临安待了两年,并没有磨平心志,依旧敢于直言,你史帅官再大,某也会听孟钤辖之令,绝不会做阳奉阴违之事。 “甚好,甚好。”
史嵩之淡淡一笑,转了话语:“子远啊,本朝钤辖有二级,一为路钤辖,二为州钤辖,而参议之职无非是内勤民政,屯田供军,安养给民,也算一方父母,子远若是有志,便经营出成绩来,官家自有提拔。”
“是。”
史嵩之的大度超出了江万里的预计,他对其也生敬畏。 史嵩之邀江万里饮了一杯:“江氏三子如今皆仕官吧,双文一武,烨公也算老来有慰。”
“不敢与帅使家门相论,人常言:四明史家门徒遍及天下,一门双相世人称道,再加上帅使日后进益,一门三相尤可期。”
江万里心中佩服的只有史浩一人。 “子远也这么以为吗?”
史嵩之面相有些苦涩。 “临安府中不乏其人。”
江万里当真是个直肠人。 “看来寄禄之争是越发激烈了,朝局动荡近在眼前,不知日后会是何般?”
史嵩之一副忧态。 江万里双目颇惊,人言相传不作假,唯有亲眼见其品质方知性情,看来朝中自诩的清流见事也不全面,对人也多有偏见,至少忧于庙堂者难称恶人:“帅使难道不想为相?”
“想,出仕为官,求取功利,名垂竹帛乃本府为官之道。”
史嵩之不加避讳,继而说道:“我朝以来有府下三杰,子远可知是哪三人?”
“自是了然,本朝以来功盖乾坤者,首推征西大帅、禁军都都指使全绩全冶功。”
江万里此刻眼中有了光芒,无比神往此人。 “其次是将门虎子,淮东制置使赵葵赵南仲。”
江万里也表崇敬。 “最后便是京湖制置使您了,三人同出沂王府幕僚,乃当今官家的从龙重臣。”
江万里不否认史嵩之的能力。 “那府下三杰如何传名?”
“赵帅传于坊市,帅使得名于众官员,而全帅美名天下共传。”
“冶功就不必说了,大宋谁人能不知他。”
史嵩之这话一出对好友有三分酸味:“但赵南仲之名声比本府大多了,你可知为何?”
“武显示世,更为直观,文治于国,循循默然。”
江万里立即端坐论道,武将者一场大胜举国皆闻,文臣者辛苦耕耘数十载,方才有名。 “然了,文臣治世小火慢烹,徐徐见效,但对社稷而言:功可立利千秋,福可享万代。譬如西征,若无荆襄、川蜀之粮仓,武将在外又何以施展拳脚。”
“学生受教了,不过帅使不是有捷径吗?”
满朝寄禄官都需一领头羊,旧门阀出身的史嵩之一步便可临绝顶。 “你认为本府没有为相的能力吗?”
史嵩之此刻展现出十足的自信心。 “不敢,帅使在荆襄的政绩天下人有目共睹。”
“哈哈,天下助力千千万,唯这一条路不要也罢,全冶功这国之大器吾等凡俗难望其项背,但赵南仲何在吾前?”
史嵩之四十岁依旧不服输。 “帅使就不怕两头不讨好?”
“出身无可选,但脚下的路在本府,去私欲而谋社稷,寡贪念而忧庙堂,十载寒窗志,难不成为了苟且?做官不为家国百姓,那还不如回四明。”
史嵩之饮完杯中酒,说了声有公务在身,便转身而去。 江万里望其背影,长舒了一口气,躬身一拜,十余载官场走下来的人竟如他这个初出茅庐者的志向一般,这是何等可贵啊? “先生,可教我?”
江万里高声一呼。 史嵩之未回头,摆了摆手:“教不了。”
是啊!名门出了前车之鉴,后起又有当世奇才,这种境遇言语难教,只在潜移默化,毕竟三年前他和乔行简一样还是力求主和派…… 话转山东莒州。 昔年全绩走山东,领彭义斌夺下五州之地,自此山东一分为二,严实辖七州,彭义斌统十五州,名义上双方皆为金臣,实则严实投了蒙古,彭义斌归了大宋。 此后,赵官家暗立政衙,以杜范为主,吴潜为辅理治山东十五州。 杜范到任以来劝课农桑,收整山民,安置家园,使十五州各主城逐步恢复生机,人口也呈增长之势。 时过三载,山东民勤,耕者有其田,渔者有其船,樵有时,猎有春秋,织有机,贾市熙熙攘攘,在内可自足百姓生计,对外可输盐、铁、丝帛,一时间南京、河北之民竞相涌入,求一田安其舍。 赵官家在今年春也收到山东转运来第一笔秋税,对杜范大加褒扬。 时六月,赵宋朝廷以崔与之为首的百官谏言设立山东制置司,对抗蒙古,帝大悦,旨意入了山东。 莒县府衙内,彭义斌居首,左侧立杜范,右侧为吴潜,躬身迎接朝廷旨意。 “兹西凉大捷,国运日隆,绝宵小于北疆,复故土当在今日,朕欲立山东制置司以诏安天下,凡北地汉人皆可入山东,百官不得阻挡。”
“官家圣明。”
彭义斌先行开口,这几日他还沉浸在西凉大捷中,全绩身影尤在前:大帅,您真的做到了。 “拔,山东路都统制彭义斌为山东制置使,枢密院旨意,赐莒县开国伯,总领山东军务。 提,杜范为山东制置副使,大理寺直,总领山东政务。 擢,吴潜为山东制置司参议,户部员外郎,协领山东政务……” 洋洋洒洒半个时辰,有功之臣皆得封赏,内待这才扶起彭义斌:“彭伯爷恭喜,此番也是封疆大吏了。”
“有劳有劳,快请上差入内堂休息。”
彭义斌喜色流于表面,今朝三十有八,半生飘摇,从一界饥民走到这一步着实不易,手中的圣旨格外沉重。 内侍即退,众人齐拜彭义斌:“帅使在上,受下官一拜。”
“好好好,诸位请坐,山东有今日之局面全依仗诸位了。”
众人落座,杜范即起:“帅使,如今山东诸地已明身份,可否更换大宋王旗。”
“这是自然,三日之内改易旗帜!”
彭义斌向汉之心仍然。 “此外,山东易旗,严实必有动作,帅使需小心提防。”
杜范再谏。 “嗯,只怕严实也坐不住了,本帅料定不出三月严实也会改换黑鞑的旗帜。”
黑鞑是民间对蒙古的别称,彭义斌穷苦出身,叫惯了黑鞑子,以后也很难改了:“届时河北史家军定会伙同严实来犯境,我军兵力即日北调,严守各城。”
“末将领命。”
又半个时辰,众议罢,堂中只剩彭、杜、吴三人。 “吴兄……参议,某看你今日在堂一言不发,是不是不满官职,要不某上个劄子,请……”彭义斌在杜吴二人中更欣赏吴潜,吴潜性格直爽,有话便说,正合他的喜好。 “不是,某是在想撤军换屯之事,四年前全帅临时裁整过山东军,便近年来各将私自扩充兵员的行为屡禁不止,二十万军马对山东财政太过冗重,每年都要依靠两淮、两浙输粮,长此以住只怕不利治军。”
吴潜可不管彭义斌今日有多高兴,一开口便把问题摆上桌面。 “吴参议也知山东军起于草莽,军中各将不识文字,要改还需时……” “彭帅,这不是理由,四年了,择精兵,选良将足矣,若再放任,只恐日后动荡,彭帅也辜负了全帅所托。”
吴潜请彭义斌下决心。 “唉!”
彭义斌长叹一口气,许久不言,这些人都是跟他刀枪中滚过来的兄弟,他害怕背上绝情寡义的名声。 “彭帅可不出面,此事下官来安排,昔年太祖杯酒释兵权,我军可仿之。”
杜范也认同吴潜的看法。 “可……大战在即,要不……”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彭帅以后是要进枢密院的人物,心智也当坚决。”
吴潜吹捧了一句。 “好!那就定在今夜,某出面背这骂名!”
天下事两难全,那怕有人说彭义斌用兄弟换富贵他也无妨,山东军是该整治了,要不然山东无宁日…… 是夜,彭义斌宴诸将,席间说起一众兄弟从百余人走到今日的艰苦,不少将领声泪齐下,这些东西也是他们常常用来辖制彭义斌的手段,此间是真哭假泣已无从知晓。 而后,彭义斌以众将多年征战辛苦为由,让其卸甲归田享一世富贵。众将立马义愤填膺,说彭义斌受了杜、吴两个妖人的蛊惑,要杀了杜、吴二人,更有甚者说不该降了宋庭,让彭义斌再反朝廷,自立为王。 彭义斌见状连问三次众将是否愿意解了兵权,众将无人应。 许久,有者动刀兵欲杀彭义斌,其余见状复从者十余众,而那一方也有忠义之士,力保彭义斌,以血肉之躯阻挡来犯刀剑。 片刻后,帐外冲入百余刀斧手包围意图谋反者,众人见大势已去,接连跪地求饶,说是喝酒迷了心智,让彭义斌念一念旧情。 彭义斌终是下不了狠心,命人将一众反叛者关押,送去临安府,以别院安置,终生囚禁至死。 此后,彭义斌大张旗鼓裁撤兵马,得精兵青壮十二万,其余八万余老弱兵卒全数送往两浙屯田,另从淮东调了五万屯田卒入山东,耕种自足军粮…… 同月,彭义斌收到了全绩来信,让其派人去河北接应降将郭德海与张柔的家眷。 会一月,接应者到了河北,谁知郭德海之子被史天泽领养于家中,教授其兵法武艺,接应者无奈准备只携张柔家眷折返,史天泽听闻此事后亲自将郭德海之子送到城外与接应者会合。 史天泽对接应者说道:“你我二人分属两朝,各为其主行事,上了战场自当拼命搏杀,但史某做不了分离他人骨肉之事,你且回去告诉郭德海,自此我与他兄弟二人恩断情绝。”
史天泽拔出腰间佩剑割下袍衣一角,掷于地,不顾郭德海之子哭闹追随,纵马离场,可叹大将之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