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七月盛夏,在一场湿闷潮热的细雨中,无声地降临了。 按理说,黄梅天儿早就过去了,天气本不应这般潮湿才是。可是,今年的夏天却像是沾上了五月梅雨的尾巴,隔不上三两日便要落一场雨,且落雨的时候还出着大太阳,于是,那天气便越发热得让人难熬。 京中各高门皆早早去了城外避暑,整座城市亦就此显得空阔了许多,而随着皇帝陛下赴避暑山庄小住,金陵城中渐渐有些人迹稀疏起来。尤其是午正时分,街上除却蝉鸣喧嚣,几乎见不到人影。 六部开始轮休,官员们有不少皆跑去别庄与亲人团聚去了。不只文官在京的不多,十二卫禁军以及五军营亦派出大批人马随驾护卫避暑山庄,禁军统领赵戍疆、征虏大将军孟渊分别任左右都统,全权负责皇帝的安全保卫工作。 如此一来,整个京城便越发显得空空荡荡的,连朱雀大街向来热闹的早、晚两市,也少了往日人头攒动的景象。 萧红珠立在槅扇边儿,垂眸看着跪倒在她脚下的阿竹,面无表情。 湘帘落了两重,挡住了酷热的暑气,一旁的荷叶承珠铜冰錾里冒出白丝丝的冷气,门外蝉鸣震耳,房间里却十分凉爽。 然而阿竹却觉得,这房间不只是凉爽,简直就是冰冷透骨,让她忍不住心底发颤,伏在地上的手指骨节泛白。 卢悠不见了! 便在昨日,在将完整的地形图交予阿竹后,按照原定计划,卢悠是要随阿竹一起回来见萧红珠的,可谁也不曾料到,这个双腿尽废之人,居然在阿竹的眼皮子底下逃跑了。 而更叫人惊异的是,与卢悠一同逃跑的,竟还有一个叫做勒图的黑甲武士。 经过一番查证,萧红珠这才知晓,早些年她将卢悠扔给一帮子黑甲兵由得他们折腾的时候,卢悠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居然将十夫长勒图勾到了手。 勒图在丙申之变时受了伤,断了一只手臂,卢悠在服侍他的时候,对他极是小意温柔,勒图对她便有了情意。后来卢悠自己也断了腿,两个人更是同病相怜,私底下想来是常常会面的,只明面儿功夫做得好,竟是瞒过了所有人。 昨天夜里,卢悠骗阿竹喝下掺有迷药的茶水,勒图则偷出了房门钥匙,两个人打晕守卫,趁着天黑神不知鬼不觉地跑了出去。 接到消息后,萧红珠连夜派出几拨人去追,然今早报来的消息却是一无所获,这让她心底尤为焦躁,恨不能一剑杀了那些不中用的下属。 可此时境况,她却不能不考虑接下来的计划。 卢悠的出逃,无疑为他们所谋之事增加了无数变数,而只要一想到玄衣人那没有表情的眼神,还有那管钢针一样尖细轻飘的声音,萧红珠便忍不住头皮发麻、手足发冷。 即使当初面对刘竞,她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如果说刘竞像一条阴冷的毒蛇,那么,这玄衣人予她的感觉,便像是一团浓重的雾气,表面看来似是无害,然而当你置身雾中时,却总觉得在看不清的某处,隐藏着什么恐怖的东西,那种对未知的莫名惧意,有时候会让人害怕得想要尖叫。 一念及此,萧红珠的心头便涌起了一股寒意。 她转开视线,望着空阔的庭院出神。明晃晃的阳光铺满庭院,像是会反光一般,刺得人眼目生疼,看得久了,会有一种眩晕的感觉。 静默良久,她终是无奈地长出了一口气。 “阿朵,给阿竹记上二十军棍,事成之后再行处罚。你先带她下去,叫人查查她中的迷药可要紧。”
萧红珠的声音平板无波,并无情绪起伏。 “是,殿下。”
阿朵应诺一声,目不斜视地将人带了下去。 萧红珠无力地闭了闭眼。 如今正是用人之计,便是她有再大的火气,此时亦不得不压下去,转而思考该如何与玄衣人商讨余事。 隐瞒显然并不明智,且此事已如箭在弦上,退一步便是万劫不复,萧红珠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直接说明。故昨夜她便叫人递了消息过去,想来今日午正过后,玄衣人应该便会来了。 不知何故,萧红珠心里有些发慌,卢悠的出逃让她有种十分不好的预感。 她一面颦眉沉思,一面踱回房里,盯着冰錾上浮雕的莲叶发怔。 “在看什么?”
轻细的声音宛若虚无,又像是洇了一层冰錾里的冷气,凉丝丝地,在萧红珠的身后响起。 萧红珠心底颤了颤,皮肤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收到消息了。”
她转过身来,强抑下心头的不适,向玄衣人勾了勾唇角,勉强算是一笑。 “嗯。”
玄衣人轻轻应了一声,停了一刻,便“呵呵”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像是飘浮在半空,瘆得人牙酸,若不是外头就是大白天,萧红珠真以为她是在听鬼笑。 她藏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费了很大力气才压制下了想要冲出房间的念头。 “我知道,是我的人行事不妥。”
萧红珠放低了声音,轻声说道。 她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已经完整地表达出了歉意。多年的逃亡生涯,她身上的颐指气使早已消磨掉了不少,特别是在玄衣人的面前,她更没办法摆出公主的谱来。 玄衣人没说话,只定定地看着她,那双隐在布巾后的眼珠,便像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萧红珠转开视线,继续轻声地道:“卢悠已经跑了,事情恐会有变。我已叫人提前堵了路,不令她跑去那几处府邸报信儿,但此法终非长久之计,还需想个对策出来。若是派人去搜,这京城却又太大,找人十分不易;若是放任不管,我怕夜长梦多。”
只要一想到事情的棘手程度,萧红珠一时间便也忘了对玄衣人的忌讳,开始长篇大论地说起话来。若是熟悉她的人便会发现,萧红珠这番话说得十分低声下气,以往与刘竞说话时,她可从来没这么客气过。 “无妨。”
玄衣人终于开了口,虚飘飘的声线从萧红珠的耳畔滑了过去,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悠然与笃定,“她有恨,不会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