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有心与她套近乎,道了声“婶子客气”,便坐在婆子拿来的一张小杌子上,拿起颗菱角吃起来。顺眼打量这厨房,乃是个独立的院子,里外三间乃被打通,被划分成各个区域。如今准备宵夜的除了管炉灶的这婆子,还有一名管洗涮的,一名管明早上早饭配菜的,都是婆子,程英娘不在。 琉璃笑眼问这管炉灶的婆子:“婶子怎么称呼?”
婆子往围裙上擦着手道:“人都叫我陈五婶儿。”
琉璃便问:“五婶儿在大厨房当差可久了吧?”
陈五婶道:“自打五姑娘出生那年,我在这儿了。只不管原先是掌勺的,如今小炉灶上没人,才调了我过来。”
琉璃道:“五婶儿原先在四房当差?”
陈五婶摆手道:“不是我,是我那当家的在四房当爷们儿外院的行走,五姑娘出生那年正巧我奶完了闺女,手头也没有差事,便让我们当家的跟四夫人求了求,进这大厨房当差来了。”
说完往瓷钵里搅动两下,又回身道:“说起我闺女来,姐儿只怕也见过。就是四夫人身边的绮罗。”
琉璃恍然大悟,原先蕊儿说大厨房有个陈满家的闺女名叫绮罗,就在四房当差,看来面前这正是陈满家的不错了。当下笑道:“原来是绮罗姐姐,我自然见过,那可是四夫人的得力臂膀呢。”
绮罗虽是二等丫鬟,但是平日里聂氏也常带着她,想是得用。 陈五婶喜不自胜:“不瞒姐儿说,我们绮罗在四夫人面前那是真有几分面子!”
琉璃笑而不语。 说话间粥已好了,陈五婶将它倒进备好的白瓷盅中,盖好盖子。又将准备好的小菜一道放进小食盒里。如今天气渐暖,提到正院温度就刚好够入口了。琉璃提起灯笼要走,陈五婶又抓了把菱角给她:“姐儿再拿些!”
琉璃推不过,于是受了。 回到正院,老太爷已经换好了衣裳在房内喝茶。琉璃将瓷盅小心地捧出来,拿开水烫过的小碗装了大半碗,放到炕上小几上,两碟小菜也放在他跟前。老太爷原本皱眉瞧着她举动,待见她手脚活泛麻利,手法儿又极沉稳,那眉头便渐渐松了些,举箸吃起来。 这里因还有人侍候,琉璃便且退下。见老太太歪在一旁闭目养神,遂轻轻走过去道:“老太太可要先歇着?”
老太太睁开眼,半日嗯了一声,由她搀着往里屋里去。 碧云青裳早已将床铺铺好,老太太脱衣上了床,忽然道:“我听说你读过书?”
琉璃回过头来,怔了怔才点头:“略略读过几本。”
原以为还有下文,哪知老太太听后嗯了一声,却闭上眼睡了。 老太太每日的作息是辰时起床,辰正吃早饭,辰末念念佛,与人说话话,午正吃午饭,未初歇午觉,午觉后起来走动走动,或者是吃吃茶,与院里来人说上几句话解解闷,而后到了酉正开始吃晚饭。但是这日天还没亮,琉璃却被老太太的咳嗽声惊醒。 琉璃连忙披衣起来点灯,见老太太已经歪着身子坐起来了,连忙倒了杯水过去,给她抚着背。老太太接过杯子,却是不喝,而是猛地将它掼到地上!琉璃吓了一跳,忙退开两步道:“老太太莫生气,可是水太凉了?”
老太太不作声,却是又抚着胸咳嗽起来,眼见着愈咳愈烈。 琉璃过来三四日,这是头一回见她如此,也不知是如何,生怕有个不好,便想去隔壁叫碧云青裳。才走到门口,便听老太太喝道:“站住!”
琉璃回过头来,只见她强忍着咳嗽,面色阴沉,两眼布满着血丝,于这黑暗里看着竟有些怖意。 她稳了稳心神,走回床边替她轻轻抚着背,道:“老太太是否着凉了?身边可有平日常用的药?琉璃去唤青裳姐姐过来瞧瞧可好?”
老太太不作声,喘息了一阵,才长舒口气抬起头来,显是咳嗽稳住了,面色却依旧不好。 “你急不楞登的叫人做什么?是恨不得我立马死了?!”
琉璃十分无语。替她拢了拢被褥,说道:“老太太可是要福寿千年的,怎么会死?琉璃是怕老太太咳得难受,想找点办法缓解缓解。不如我下去煮碗姜汤给您祛祛寒?别看这东西贱,可小时候我娘常煮给我喝,对寒咳十分有效。”
老太太望着地上冷哼:“你便是煮上十锅姜汤,对我这病也是无效!”
琉璃听出味儿来,忙道:“莫非这咳嗽并不是着了凉?”
老太太眉头紧锁,便不作声,撑着身子又躺下去了。 琉璃在床头为她捶着腿,守了会儿见她睡着,便也回地铺去了。 第二日是四月初二,正该是全府里来请安的日子。老太太折腾了半宿,一觉便睡过头了,到辰正时还未醒来。琉璃担心她劳累,便也未曾唤醒,因夜里她也不准她去唤碧云青裳,琢磨着只怕不想是让人知道,于是只告诉她二人老太太睡得晚,要再歇会儿。 余氏等人在花厅里等了半日,见得琉璃终于露面,便喝斥道:“老太太年纪大了,你该劝着她早些歇才是,如何弄得这般晚?!若是闹得老太太身子不爽,你可仔细!”
琉璃并不答话,只垂首站在靠近里间的帘栊下,只等屋里一有动静,便可立刻进去。苏姨娘碍着余氏在,也不好擅自进内,便问琉璃:“老太太昨日可是与老太爷说话晚了?”
琉璃含浑道:“正是呢。老太爷回来还吃了山药粥。”
苏姨娘点了点头,又再看她两眼,才又坐下了。 聂氏正坐在琉璃不远,等着心焦,便将茶盅举了给她道:“给我添点热茶来!”
琉璃不动。聂氏竖了眉:“怎么不去?”
琉璃笑道:“四夫人想是忘了,我是来侍候老太太的,这正等着侍候她老人家起床呢。夫人若是要喝茶,我这便让丫鬟们去倒便是。”
说着招手唤来廊下绿荷,“去给各位夫人都添上点热茶。”
绿荷连忙去了。 聂氏气得牙都歪了:“小贱蹄子,真以为攀了老太太就当上凤凰了么?早晚叫你落得连野鸡都不如!”
琉璃回过头来,正要答话,里间忽然传出老太太声音:“那丫头呢?又上哪儿偷懒去了?!”
便见青裳转出来,招手让琉璃进去。 聂氏盯着她背影,恨得眼珠子都差点瞪出眶来。 琉璃进得屋内,老太太已坐起了,即便补了一觉,面色也十分惨白,毫无精神的样子。碧云正在一旁为她准备梳妆该用的首饰。老太太见得琉璃,便斥道:“都多晚了?怎地不叫醒我?!”
当着碧云在,琉璃不得不赔着小心:“老太太身子骨要紧。”
老太太道:“没规矩!贪睡晚起乃是懒惰行性,你这是要置我于何地?”
琉璃闭嘴不接话,猫腰为她穿鞋。 碧云打旁边妆台后过来,一不小心膝盖撞到琉璃后脑,琉璃一个没撑住往前一趴,恰倒在的老太太脚下。老太太气得一踹她肩膀:“你作死么?!”
一面也不让她近前了,指着碧云道:“你去倒水来!”
碧云应声出去。琉璃吃不准她那一撞是不是故意的,但却感觉老太太这一脚踹来明明势头挺大,下脚却极轻,正纳罕着她莫非有意放水,却听顶头掉下来一把铜匙,然后老太太压低了声音道:“橱柜里有一瓶黑色丸药,给我拿一颗出来!”
琉璃不敢怠慢,忙顺着她的话意从橱柜末端的小抽屉里拿出一颗葡萄大的腊丸,掰开喂给她吃了。又喂了她一点水,才放下水杯,碧云已端着铜盆进来。 余氏随后跟进,笑微微给老太太请了安,道:“老太太好睡。”
青裳给老太太梳妆,老太太看着镜中笑道:“让你们久等了。”
余氏从青裳手中接过象牙梳,与她细细梳着发丝道:“哪有这等事?儿媳只恐怕老太太身子有什么不妥,待如今见了您气色这般好,才知是白担心了。”
说来也奇,服了药不到片刻工夫,老太太面色竟渐渐红润起来,看着十分健康精神。琉璃打量她神色,却忽然捕捉到她冲余氏微笑的眼中一抹一闪即逝的锐光…… 琉璃心中一凛,去看余氏,她依旧言笑晏晏,丝毫未觉。 不一会儿梳妆完毕,余氏给老太太戴了贴黑底镶翡翠的金丝绒抹额,扶着往花厅去。一时夫人姑娘们俱都起身请安,老太太乐呵呵赞着孙子孙女们,其乐融融一片,与过往一般无二。 此番站在不同位置,看着这幕热闹却又有着不同心境,比如看着老太太脸上的满足与祥乐,就觉出了几分力不从心。据昨夜看来,老太太这咳嗽气喘之疾只怕已是顽疾,但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瞒着人,连碧云青裳都不愿告诉。还有余氏——方才她吞那腊丸明显就是不愿让这些人知道她有病症在身,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还有,她这病老太爷知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