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遇到裴昱,是裴昱离家出走,八岁的裴昱跟家里人闹翻跑出来,迷路在垃圾桶旁边哭。顾时年看他穿戴整齐,白白净净,觉得也是好人家的孩子,就问他家在哪儿,要送他回去。说了几遍,这孩子跟没听见似的。顾时年转身要走,男孩儿站起来,指指自己的耳朵,摇了摇手。——他听不见。顾时年还是头一次在这座城市碰见故人,她凝视着眼前的裴昱,突然就变得很激动,水眸熠熠发光,抓过他的手臂翻来覆去看了两下他的耳朵,惊奇道:“你现在可以听见啦!”
裴昱任由她拉扯,笑容温暖如春,道:“是啊,因为我听见了,所以你认不出我了,是吗?”
小顾时年当时就没办法了,她自己家里有个疯子,遇到一个人想帮他一下却还是个聋子。她识字不多,这可怎么整啊。小小的顾时年把当天的瓶子卖光,换了一瓶汽水给他喝。男孩儿一口气把汽水喝完,用手语问:“你怎么就买一个?”
小顾时年坐在凳子上,故作大气地闻了一下汽水瓶口,做了一个厌恶的姿势。她说她不喜欢。男孩儿笑了。他神色又黯淡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助听器来。他的听力是天生的不好,语言据说是没问题,但是被听力影响太大,说话也不利索,他头一天戴上这个助听器,就听见家里人吵架,说他听不见是个废人,不要再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他这才心灰意冷地从家里跑出来,离家出走了。助听器就是真相,真相往往都很残忍。他拒绝戴助听器。八岁的裴昱以为自己很悲惨,当天他跟着小小的顾时年回了家,看到她正在发疯的对着一个小布熊哭诉的妈妈,裴昱吓呆了,当下落荒而逃。第二日,一辆小轿车停在当天的那个垃圾桶前面,一身小西装白领结的裴昱走下来,要跟她做朋友。裴昱浅笑着说:“我那时候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第一次碰到比我惨那么多的人,我吓到了。”
八岁的裴昱依旧拒绝戴助听器,只跟顾时年用手语交流,简单的,顾时年不想学正规的手语,就瞎比划跟他交流。偶尔林苡薇清醒的时候,扯着嗓子在路口喊顾时年回家,一直喊:“年年——”“年年——”裴昱只能记住那个口型。但是他猜不出那个字是什么。一直断断续续联系到快八岁的时候,林苡薇跟顾时年说了去顾沉山家的事,说“妈妈照顾不了你了,你跟着他们过好”,“你不要不懂事,你知道进顾家的机会是我用命换来的吗?”
小小的顾时年也不懂,不情愿,也没办法。最后一次见到裴昱是一个傍晚,顾时年没跟他用手语交流,也怕他真知道了会伤心,就说:“我明天可就不来了,我要走了,去找我爸爸了,你听见了吗?”
裴昱一脸懵逼。顾时年蹙眉道:“你不能一直不听,你把助听器戴上,听我说话!”
裴昱摇头,坚决不戴,就是不戴。她叹口气,也没办法,最后用钱给他买了一瓶汽水,说:“这是我最后一次请你了,你要保重啊,以后不要随便不回家了,你看,你家那么好你都不回,你傻啊?”
裴昱还是一脸懵逼,听不懂。但他也有很重要的事说。他拍拍胸脯,对着顾时年说着她完全看不懂的手语,一遍又一遍,就是刚刚他对她做的那些动作。顾时年看得头都大了。“看不懂啊,大哥,说话不行吗?”
裴昱还是做姿势。顾时年都无语了。夕阳西下,小小的她拖着大大的蛇皮袋子,往回走,跟他摆手再见,裴昱还是很心急,一遍一遍的做那个手势。小顾时年踩着步子回家了。从此一别多年。后来顾时年去了顾家,后面的事情不言而喻,她很快忘了那个曾经来往过的小伙伴,因为世界上过得比她好的人太多了,她真的记不过来。她也不知道,后来的那天发生了什么。裴昱要说的话是,想给她一个惊喜。第二天,裴昱让他二叔拉了一个很大的货车,跑到垃圾桶旁边的巷子来,他见顾时年一直捡瓶子,就买了几百箱子的饮料,把饮料全部倒掉把瓶子留下,给她拉了一大车过来。裴昱觉得她肯定高兴。可等他到了那儿,坐在那里等了一整天,小顾时年都没再过来,他跑去她家里找,发现林苡薇带着她,已经人去屋空。从此再也没见过面。裴昱最后一遍一遍跟她做的那句手语是——“你在这里等我,等我来找你。”
他生怕她看不懂,所以一遍一遍地做,她却还是没看懂。裴昱如果知道做手语等不来她,那那一天他无论如何也会戴上助听器,听见她说什么。这样也许就不会分别那么多年了。后来裴昱知道了听不见会错过很多人,很多事,才开始慢慢跨越心理障碍,开始接受训练治疗,十几年的时间恢复得这样好,只是偶尔声音太大的时候会震得有些失聪,但基本已经完全好了,甚至可以摆脱助听器了。但那个小女孩却再也找不回来了。所以那一天,在酒店的电梯里碰见她的时候,裴昱才会突然那么激动。他对她绝对没有多么龌龊的非分之想。顾时年对他来说,不只是他喜欢的人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