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君买从来不知道世上还有如此执着如此死心眼的女人,而这个女人恰好是他的妻子,直视人群里的白茹慧,席君买无奈的笑容一直没断过,他穿过众人的身体,目光紧紧盯在白茹慧身上一眨不眨,白茹慧垂着头,躲在胡商人群里,对队伍外面的事并不太关心,长久的旅途劳顿,令她的精气神都变得有些麻木了,只知道骑在骆驼上走走停停,到了该休息的时候便跟着商队扎营,该上路的时候默默整理好行李,跨上骆驼继续走向未知且陌生的远方。此刻胡人商队停在路上已有一段时间了,白茹慧却仍不知队伍前方生了什么事,一直垂着头想心事,片刻过后,仿佛一道灵光闪过脑际,她猛然抬头,凝目望去,穿过嘈杂的人群,她第一眼便看到席君买那道柔和温暖的目光,白茹慧惊呆了,不敢置信地闭上眼,似乎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了幻觉,再睁开时,那道目光依旧那么真实,真实得仿佛近在眼前,触手可及,泪珠瞬间蓄满了眼眶,随即如珍珠般簌簌而下,白茹慧用力咬着下唇,布满泪痕的脸上绽开如春风般的笑靥,对视良久,席君买朝胡人商队走去,一名席君买的卫兵不明所以,急忙拦住他。“团长,此时敌我不明,你还是莫靠近他们。”
那焉眼皮猛地跳了几下。团长?团长是个什么官?他好像挺年轻的?压下心中的惊疑,那焉躬身朝席君买行礼。“大唐陛下的忠心臣子,龟兹商人那焉向您问候,小人来往于大唐和龟兹之间,贩卖一些货物赚取钱财,对大唐的任何人皆无恶意,请团长大人明鉴。”
席君买在那焉面前站定,瞥了他一眼,然后朝远处胡商人群里的白茹慧招招手苦笑道。“白茹慧,你这个疯女人,快过来。”
那焉和一些不明真相的黑军们同时倒吸一口凉气,都扭头望去,却见白茹慧动作笨拙地从骆驼背上下来,也不忘抬手整理了一下自己被风吹得凌乱的鬓,这才像只欢乐的小鹿般蹦跳着朝席君买跑去。“郎君!”
白茹慧微微喘息,跑到席君买面前,似乎想张开双臂抱一抱他,席君买然而终究对这种男女间亲密的动作不习惯,白茹慧见席君买并没想和她拥抱的意思,她只好双手扭弄衣角半天,终于还是屈身朝席君买行了个蹲礼,楚楚且柔弱地垂头,嘴角却悄然扬起一抹动人的轻笑,她是从家里偷偷跑出来,对大唐很多女子来说已然是大逆不道的事了,与多年受到的妇德教育完全相悖,可是重逢的喜悦和激动过后,白茹慧心中难免惴惴,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席君买一眼,席君买只是苦笑,但似乎并无生气的迹象,白茹慧急忙又垂下头,心虚地不敢看他,许久,听到席君买无奈的叹息。“你啊,你脑子都想着什么呢?”
白茹慧不敢抬头,低垂着脑袋讷讷说道。“郎君怪妾身吗?”
席君买此时板着脸说道。“我知道你心里预估我的回答,有很大的可能我会说不怪你。”
白茹慧俏脸白了,看着她惴惴不安的模样,席君买痛苦的苦笑着说。“好吧,你猜对了。”
白茹慧脸色这才恢复了红润,她们俩完全置旁边目瞪口呆的黑军们和那焉不理,席君买看着她温和地笑道。“你何时从家里跑出来的?”
白茹慧忸怩的回答道“郎君前脚启行,妾身后脚便悄悄跟来了。”
抬头怯怯地朝不远处的老徐看了一眼,她迟疑了一下,补充说道。“妾身路上见到了徐大哥,他还不太会骑马,走得不太稳,妾身眼睁睁看他摔了好几次。”
席君买扭头看了一眼老徐,这家伙,丢人丢到姥姥家了。“你为何不早点告知老徐呢?让我也好早点知道。”
白茹慧摇头说道。“妾身也不知徐大哥会不会强行把妾身赶回家去。”
席君买指了指胡人商队说道。“所以你跟胡商一起结伴了?你胆子可不小。”
白茹慧轻笑一声回答道。“妾身觉得女子装扮太危险,所以准备好了一身男装和一匹骆驼,然后等在城门口,遇到要出城往西去的商队便拦下来问一问,给他五贯钱,只求结伴到凉州,到了凉州妾身再找别的商队结伴到西州。”
席君买此时不知该笑还是该叹气,这女人胆子可真不小,她以为换身男人打扮别人就真当她是男人了?皮肤也好,隆起的胸脯也好,还有说话的声音也好,席君买仅只一眼瞟去,便能发现她身上五处以上的漏洞,这帮胡商没欺负她,恐怕多半还是他们都老实,不敢对唐人有觊觎之心,怕给自己惹来大麻烦,当然,钱的面子也是其中一个原因,总的来说,白茹慧命太好了,白家祖宗把他们家族全都化为运气,填补到白茹慧身上了,所以白茹慧运气这么好。“你……”席君买张了张嘴,却实在不知该如何评价自己这位妻子,千言万语只好化为一句话。“以后再敢乱跑,腿打断!”
“哦!”
白茹慧垂头委屈地应了下,嘴角却勾起淡淡的微笑,她知道,郎君这句场面话说过后,这件事便不会再与她计较了,龟兹商人那焉一直保持惊呆状态,见自己的商队里莫名冒出一个女人,而且居然还是眼前这位年轻团长的夫人,后背顿时冒出了一层白毛汗,脑海里心念电转,那焉仔细回忆与这位团长夫人的认识经过,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回忆,现自己和商队的同伴们对她并无失礼之处,这才抹着冷汗放了心,同时那焉也感到一阵庆幸和后怕,幸好他和同伴没对这位团长夫人怎样,其实早在出长安城时大家便看出了白茹慧的女人身份,只是收了她的钱,况且在大唐境内,胡人们还是颇守大唐律法的,天朝上国的威严令他们不敢做出任何违法的事,夫妻重逢相认后,那焉挤出一脸喜色,先是忙不迭恭喜二人,接着趁热打铁,自以为非常含蓄地在席君买面前邀功,大意无非是我们这一路上把你的夫人照顾得如此周到,连根寒毛都没少,风吹掉的不算,唐龟两国作为友好邻邦,是不是可以允许我们与团长大人同行云云,话说到这份上,席君买不承情也不行了,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休息半天后,队伍继续启程,这次又多了一队百来匹骆驼的商队,队伍也壮大,在诸多羡慕的目光注视下,白茹慧被席君买扶上了自己的马匹,黑军行军那里有马车,就连李庸出征都是骑着小白的,白茹慧此时憔悴得不行了,以往红艳欲滴的嘴唇如今也干枯得裂开了口,席君买从马旁边的袋子里摸出一个装了水的水壶递给她,白茹慧迟疑了一下摇摇头,把皮囊推回去说道。“妾身不渴,听说路上水很珍贵呢。”
“喝吧,水多的是,看见咱们后面两辆大木桶马车了吗?里面装的都是水。”
夫妻别后重逢,而且重逢得如此有诗意,可席君买和白茹慧却没有夫妻间那种重逢后的激情,最初的激动过后,二人又恢复了以往相敬如宾的样子,一个扮演尽责的丈夫,另一个扮演贤惠的妻子,尽管大家心里都清楚,彼此客气的表象下,分别藏着一颗或疏离或无奈的心,他和白茹慧的婚姻其实是席君买还没来西山的时候是家族安排,所以说他们他们这种包办婚姻那有什么感情可言,加上他们年纪都还小,懂什么叫爱情,所以在西山很少知道席君买这位年轻的西山营团长还有这么一位夫人,席君买对于自己这个婚姻也是很无奈,他现在一直希望这种关系能够维持到老,最好他和她一辈子都这般客气,互不添堵,虽然今日白茹慧面容憔悴而激动地跑到他面前时,当时他的心里确实有过淡淡的感动,为这个女人的傻而感动,晃悠的马匹,白茹慧文文静静地坐在马背上,坐姿非常端庄,反观席君买,却笔直的坐着,眼光死死的看着前方,夫妻俩无话,事实上,夫妻二人之间似乎多了些东西,又似乎仍如往常一样陌生,马儿走起来很晃悠,出了泾州后,道路并不平坦,席君买坐在马背是,身躯却纹丝不动,马儿再怎么晃悠,他的身躯仍如钉子一般钉在马上。白茹慧看着席君买,越看越惊奇。“郎君怎么做到的?教教我可以吗?”
“嗯?”
席君买不解地看着她。“就是你这骑马的功夫,你是怎么做到可以纹丝不动的?”
白茹慧大感兴趣地问道,席君买那张黑脸脸上闪过一抹羞意,连坐姿都开始不自在了,扭了扭身子,不敢看着她,只是淡淡的说道。“小时候娘亲教的,娘亲说,席家虽是低下的商贾人家,可家风和规矩不能低下,男人也好,女人也好,都要争气,将来席家无论男人出去闯荡,或是女人出嫁,都不能被别人看不起。”
白慧茹愣了一下,由衷赞道。“母亲真是巾帼英豪,好一位女英豪。”
“巾帼英豪?”
席君买喃喃重复了一遍,脸上淡淡地笑道。“夫人不愧是书香门第,用辞很讲究啊。”
白茹慧家教确实很好,可不像席君买商贾出身,她扑面而来便是一股浓郁的贵族气息,只要看到她的言行举止,谁都不会拿她当普通女子看,十足一位久经贵族教育的大家闺秀,天生当诰命夫人的料,然而,再看看他自己,白茹慧一双俏眼朝席君买偷瞟了一下,见他威武的样子,羞的急忙垂下头不敢再看,自古美女爱英雄,白茹慧也是如此,席君买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这副样子让自己这位没有任何感情的妻子看的如此举动。“那啥,旅途太劳累,再说你是女子,你我不必拘泥于俗礼的,你也知道西山不兴这套,骑马的事以后再说。”
许明珠忍着娇羞点头说道。“郎君说的是。”
席君买正色道。“虽然夫妻之间说话难免有偏向,但我从你诚恳的表情里看得出,你刚才说的都是大实话,是经得起锤炼和考验的。”
白茹慧眨了眨眼,显然不太适应如此席君买这种的谈话模式,然后看着席君买发呆,席君买苦笑了一下,换了黑军的兄弟们听了这句话,一定会明白,而白茹慧只能发呆,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区别,虽然席君买很清楚,白茹慧从小接受的教育,他们有西山不就,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西山的那些风俗习惯她一点都不懂。“以后莫到处乱跑了,知道吗?外面很危险,没你想像的那么太平,你都不知道自己的运气多好,跟着不知根底的胡人商队居然还能全须全尾的见到我。”
席君买感叹道,白茹慧也轻声回答说道。“出嫁前娘亲说过,出嫁要从夫,郎君去哪里,妾身也去哪里。”
“我若是坏人呢?我若去干丧尽天良的坏事呢?”
白茹慧抬头轻声说道。“郎君是好人,郎君做的事都是好事,妾身来到西山之后,那里有我们以前没见过的东西,郎君所在的部队,也是全天下最厉害的,你们为侯爷和西山百姓所做的事情都是对的,侯爷是好人,夫君也是好人,”好吧,被人崇拜的感觉确实挺不错的,可惜李庸没听到,马匹走动起来摇晃不已,白茹慧有些昏昏欲睡,晃晃悠悠的旅途不知不觉过了半月,出泾州后,黑军往北一路前行,过原州,穿凉州,半月后已到了甘州,这里已经出了关中,靠近陇右道了,如果你站在甘州城门外,就能感觉到塞外荒原的罡风凛冽,无论空气和土壤都与关中大相径庭,似乎来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四面皆是黄土平原,没进入大漠已能感到迎面而来的罡风里掺杂着风沙,外面站一小会儿满面沙尘,空气异常干燥,有种即将枯萎般的心慌,甘州城的百姓也和关中大不一样,这里的人似乎少了一些柔和,多了几分霸道和刚劲,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剽悍的味道,大西北的粗犷汉子单独走在城里,远远望去就像一位身手高绝的寂寞侠客,多几个人走在一起,画风立马又变了,像一群马匪进城潜伏踩点,甘州城里有馆驿,但馆驿没法住人,太简陋了,根本就是一个用黄土夯成的土房,住进去的都怀疑打个呼噜都会造成惨不忍睹的房垮屋塌大惨案,看到甘州城这个鬼样子,席君买都不想进去,这也就是荒野好一点与个围墙和瓦片而已,所以他果断放弃进这里看看的打算,翌日,他就直接下令拔营继续启程,甘州城太破旧了,就算这里他们黑军能进去住,席君买他们都宁愿选择睡在荒野上,他们的帐篷都比甘州城里奢华百十倍,出甘州后,黑军队伍渐渐变换方向,由北改往西,沿着祁连山脉朝玉门关方向而去,单调乏味的旅途又耗费了大半个月,队伍过玉门关,踏出关门那一刹,席君买一行才叫真正的出塞了,这一个多月里与龟兹商人那焉的商队同行,从古至今,商人没一个笨的,那焉是个灵醒人,深知抱住大唐精锐骑兵和高官大腿的好处良多,不仅仅是沿途保护,听说这位年轻团长要去西州,而西州恰好卡在丝绸之路上,有了这份交情,日后那焉来往于龟兹和大唐之间,获益必然不少,在那焉刻意巴结之下,席君买终于与他交了朋友,没办法,这家伙每隔两天便送一些精巧又贵重的小玩意,今一颗稀世明珠,明一块剔透猫眼石,短短几天,曾经纯情又正直的黑军三团团长被那焉腐蚀成了一个见财就收的小贪官,不是席君买心志不坚,实在是那些宝石的颜色太漂亮,太容易激起人类的收藏年头了,而且黑军军规不是那么死板的,只要他不是抢老百姓的就可以,而且席君买收了就当报酬了。“打听过了,那焉是龟兹国的贵族。”
深夜,老徐和席君买坐在营地主将帐外的篝火旁,看着席君买手里炙烤的羊腿不停吞着口水,嘴里不忘汇报工作。“龟兹国的国相名叫‘那利’,他是那焉的堂叔,那利在龟兹国权势颇大,近几年来已隐有盖压龟兹国主的架势,如今龟兹国内颇不稳当,国主和国相那利互争苗头愈见明显。”
席君买听了眉头渐渐拧起,沉思片刻,叹了口气。“没想到龟兹国内也不太平,我看过地图,龟兹国离西州不远,国境离西州大约几百里,听说龟兹与西突厥暗中有勾连,若龟兹内讧开启战端,西州势必第一个要受牵连。”
老徐还是有些吃惊的说道。“这个不大可能吧?西州怎么说也是大唐的啊,那边的军队不去弄他们已经算烧高香了,谁敢来惹朝廷的军队?”
席君买听了冷笑道。“指挥官说过这么一句话,叫做天高皇帝远,知道什么意思不?这就是司令部为什么要让我们开辟出西路,接管西州防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