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天总是黑得特别早。 高阁的光却是别样的明亮。 顶上的阁楼已经拆除四壁,只余屋顶,形制好似一座高空凉亭。 凉亭当中设有一座镂空燎炉,内架篝火,焚燃香料,暖香氤氲,又被亭顶盖下。 十余榻席环绕燎炉,席前有桌,席上有几,塌上有披,每一席最多可容纳四人。 凉亭四柱同样镂空,辐射火光香雾,显然下层设有燎炉,往阁顶全力供香供暖。 四面挑台向外辐伸仗臂,臂上布满成排的琉璃灯盏,密密麻麻多到成片。 灯盏中注满了蜂蜡蜜烛。没有半点浓烟,没有刺鼻味道,反而香甜怡人。 蜜香与凉亭内往外散发的焚香恰好交汇于挑台,似阴阳相激,流动成风。 香暖之风宛如水带流淌于挑台,环绕于凉亭,保证裙进裙飘,雪进雪飞。 高阁顶上充斥着温暖甜蜜的气息,哪怕冬风呼啸而过,依然无法吹散凝聚。 凉亭飞檐,下挂无数水晶镜,将外面仗臂上的灯火反映并焦聚至四面挑台。 使之无比光耀,亮得一目了然。 顶上布置显然经过精心设计,挑台是顶上最亮的地方,其他地方相对黯淡。 处于挑台上,四下一片黑暗,身处榻席中,挑台纤毫毕现。 镂空燎炉和四柱火光又足以为凉亭内提供正常的照明。 席上客人可以一边毫无滞碍的觥筹交错,一边尽情尽兴的欣赏乐舞。 四面八方少说也有远近高低各不相同的十余处高阁,放眼遥望,蔚然成片。 因为仅有挑台足够明亮,加上香烟缭绕,远远望去,好似朵朵仙云,片片凌空。 左近两座高阁的挑台最为明朗清晰,再远一些唯见光影变幻而已,像是一片片光芒万丈的晚霞渐渐地铺远,身处其中,令人倍感震撼,仿佛登临天帝宫阙,参宴之。 前唐骆宾王帝京篇诗云: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 当下布置相比皇居其实只称得上精心微缩,因陋就简。不过亦有异曲同工之妙。 登顶参宴的贵宾,当然以夏冬扮成的风少最为尊贵,独占主位。 马玉怜和初云都有各自的榻席位居其后,不过两女选择与夏冬同榻陪坐。 自己的座位空下了。 再次就是杨魏氏和女儿杨菲,侧座陪席。 两女对席则是珂海和王艳。 其后是马珂润,她本该和陈风同席。 不过,风沙陪着老婆缩在最末席,她只好与授衣同坐。 授衣是因夏冬邀请而来。 夏冬不好以“风少”的身份邀请,于是通过马珂润邀请。 作为马珂润的朋友,当然与之同席。 也恰好解释了她的男伴陈风为什么不与之同席。 杨魏氏本来还邀请了墨者飞歌和斩邪。 两人没有任何回复,人也一直没来,所以暂时空座。 临开宴前,张玉冰和王素素来了,还各自带来一位男伴女伴。 风沙本来仅是答应让初云帮王素素引荐一下杨菲,王素素则顺嘴带上了师傅。 辞别风沙后,马上赶回去叫上师傅,又跑来求见初云。 在初云看来,这是风少吩咐的事情,当然要郑重其事。 于是亲自把两女引荐给杨菲,分别介绍为冰井务的陈许筹备正使副使。 杨菲找母亲商量后,邀请两女参加幽径园除夕晚宴,还允许她们带人。 王素素回家一提,王家顿时轰动,再三确认之后,便是一阵鸡飞狗跳。 对于依附于杨家的家族来说,能够参加幽径园除夕宴的意义极其重大。 何况两家仅是杨家附庸的附庸的附庸,好比一个县令受邀参加皇家宴会。 可想而知,会是多么的受宠若惊,惊喜若狂,更会诚惶诚恐,战战兢兢。 最棘手在于排序。毕竟杨大小姐并没有说可以带几个人参宴。 如果只能带一个人,那么带谁?如果能带两个人,带谁和谁? 王素素的亲生父亲只能排在第八位。 她家的生意是靠着舅父吃饭的,所以母亲排在第七位,舅父排在第六位。 她舅父还有个顶头上司排在第五位。 她舅父原先在杨家二老爷手下做事,后来二老爷把这几处产业送给了杨菲。 这位二老爷虽然是杨家人,但是并非杨家嫡系。 凡大家族向来人多是非多。 真要论起亲戚,几百上千人都很正常,总有亲疏,不可能全部顾及。 何况杨家真正的主事人是杨魏氏,她丈夫杨家大爷等同于摆设。 杨二老爷也仅是参加过一次幽径园除夕宴,当然想来,排在第四位。 之所以没有排在更前面,是因为他认为自己年纪大了,不缺这一次,但是他还有两个孙子和一个最疼爱的孙女,于是这三个小辈依序派了一二三。 总之,王素素呼啦啦带了几十个人到了幽径园外,男女老少不一而足。 倒是张玉冰只带了一位少女过来。 幽径园当然不肯放这么多人进门。 得到传信的杨菲没想到人家这么大张旗鼓。 她毕竟年幼,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参与过陈许商会的事务,更不晓得杨朱的事情。 当真不明白幽径园及除夕宴的重要性,本来打算把人全放进来,杨魏氏立时阻止,只允许两女各带一人。 最终,王素素带杨二老爷的嫡长孙杨渭进门。 按辈分,他得叫杨菲姑姑,虽然两人年纪一般大。 张玉冰带得则是亡夫的亲妹妹。 进园后,去高阁的路上,张玉冰在前,王素素在后。 杨渭盯着张玉冰的倩影十分紧张,终于忍不住冲王素素小声道:“素,素素,啊,素素小姐,你说我该不该向你师傅道个歉啊?”
王素素目不斜视,脸若寒霜,低声道:“是要道歉,但非现在。”
之所以态度不好,全然因为杨渭曾是万花楼的常客,游春阁的那种客人。 她和师傅在人家面前曾经是冰奴和素奴。要不是家里实在不敢得罪杨二老爷,这种事又不能挑明了说,她才不肯让杨渭做她的男伴呢! 张玉冰扭回头看了一眼,指指身侧的少女,以威胁的眼神,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杨渭蓦地醒悟,他是真傻,这种事情就算要道歉,也不能当着人家小姑子的面。 张玉冰的小姑子跟王素素差不多年纪,眉目间却稚嫩多了,透着股子天真单纯,好奇地转着小脑袋打量周遭,余光瞧见嫂嫂做手势,脆声问道:“嫂嫂你怎么了?”
张玉冰顺势抚摸她的脑袋,微笑道:“小镜子,上去后要少动少说,知道吗?”
新婚当夜,夫君亡故,夫家没有人不记恨她,唯有小镜子愿意亲近她。 她最清楚夫君死得多么屈辱,所以把爱和歉疚全部寄托在小镜子身上。 看着小镜子乖巧地点头,她忍不住把脸转开,偷偷地抹去眼角的泪花,转而仰视灯火通明的凌空高阁,心道你看到了吗?你的冰儿终于熬出头了,一步登天。 那些羞辱你的人,侮辱我的人,害我们阴阳两隔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