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陈宴把即将和园长见面的消息告诉奥斯曼狄斯的时候,后者的眼神出现了一瞬间的恍惚。
他对此刻等待已久,但没想过会来到的这么突然,更没想到这一刻的降临仅仅是因为运气而已。 奥斯曼狄斯只思考了两秒钟,就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他拿下了自己的独眼。 陈宴差点忍不住后退。 奥斯曼狄斯闭上了眼睛,没有露出空洞的眼眶,所以他那张苍白的脸并没有显得很阴森恐怖。 失明的奥斯曼狄斯将那只玻璃一般反射着船舱内苍白光线的眼睛放在陈宴面前: “我们交换眼睛。”在他的独眼被取下之后,便有一些氤氲在其中出现,氤氲流转,仿佛流动的、破碎的、一片混沌和黯淡的星河。 陈宴实在没忍住,后退一步: “你这样,我完全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他完全不知道这颗眼睛会给他带来怎样的改变,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把眼睛换回来的权力,他无法为了完成一个承诺而付出这样的代价。 奥斯曼狄斯用一种极其低沉的语调缓缓诉说着完全和陈宴前言无关的话: “眼睛是这世上最纯粹的事物,生命通过眼睛注视这个世界,观察这个世界,理解这个世界。 如今我没了眼睛,世界对我而言变成了仅仅可以被周身接触的一隅,甚至于稍远一些的声音都成了无法触碰的恐惧。 眼睛是纯粹的,是不该沾染丁点污秽的,任何施加在眼睛上的控制都是亵渎,而亵渎必将导致眼睛的毁坏,你觉得我会为了毁坏我的眼睛,而在眼睛里设下某种禁制吗。 该怕的是我才对。”
陈宴依然出于谨慎而没有说话。 奥斯曼狄斯说道: “如果你不相信,就触碰它。”
陈宴想到,眼睛是纯粹的,是不包含任何情绪的,也就是说……如果他对奥斯曼狄斯的眼睛产生通感,不需要承担因看到记忆而产生的情绪。 他伸出手来。 手指触碰到眼睛的一瞬间之后,陈宴眼神恍惚,看向奥斯曼狄斯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 “你……” 陈宴看到了一些关于奥斯曼狄斯的事。 一些奥斯曼狄斯和园长之间的恩怨,以及奥斯曼狄斯直到今日所承受的一切。 奥斯曼狄斯只是抬了抬手心的眼睛。 陈宴不再犹豫,上前两步。 奥斯曼狄斯将眼睛触碰他的眼睛,下一刻,陈宴眼前骤然一黑,而后再一亮,两人已经完成了眼睛的交换。 奥斯曼狄斯将陈宴的眼睛放回自己的眼眶,通过陈宴的眼睛注视着面前一切归于平静的世界,克制住内心产生的巨大荒诞和空虚感,低声道: “现在,你拥有我的视野了。”
陈宴睁着眼睛,整个人眼神呆滞,脸部肌肉抽搐,极艰难的从嘴里蹦出几个字来: “我我……” 奥斯曼狄斯紧接着快速说道: “一开始会无法控制,会产生一些不适,你需要调整呼吸和心跳,在心里重复着自己是谁,自己在哪,自己要干什么,你需要让自己冷静下来……” 奥斯曼狄斯的声音在陈宴耳边变得越来越缥缈,直到视野漂移至不知何地时,他已经完全听不清奥斯曼狄斯的声音。 他茫然举目四望,只见苍穹碧蓝,远处炊烟袅袅,自己正身处一条长着不少绿藻和浮萍的河流中,河道虽然看起来不干净,但河边长着茂盛的、人工种植的芦苇田和亚麻田。 陈宴面前出现了一只河马。 陈宴看着河马,河马看着陈宴。 忽然,河马朝陈宴扑了过来。 陈宴慌忙想躲,却发现自己没有身体,根本无法移动。 河马扑了个空,在水中转过身来,小眼睛瞅着陈宴,瞳孔里倒映出陈宴的影子。 陈宴很慌乱,我明明没有身体,河马怎么看到了我?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只想逃离这里。 当这个想法泛起的一瞬间,眼前场景骤然变化——像是所有的光和整个世界的影子都被无限拉长,像是能够被捕捉的声音全都调整变奏,因穿梭而引起的空间尖啸声好似在斥责他的无礼而又对他无能为力。 下一刻,他出现在一条繁华的街道上。 街道上来往的大多数人金发碧眼,但也有少数黑发和其他瞳色的族裔,天空上没有很多烟尘,不像亚楠市那么雾蒙蒙的,人们穿的挺薄,但并不都是纱裙和短袖……这里看起来像是帝国南方的某个大城市。 忽然一声啼哭传入脑海,陈宴心里一颤,下意识想要循着啼哭声而去。 下一刻,他出现在某个产妇的产房里,被助产士抱在怀中的大老鼠一般的婴儿嚎啕大哭。 陈宴看到小婴儿身上笼罩着一层但但的光晕。 小婴儿仿佛感受到了陈宴的到来,眯缝着的眼睛睁开,并在注视到陈宴的一瞬间再次嚎啕大哭。 陈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感觉小婴儿仿佛对他很恐惧,他在这一瞬间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小婴儿的哭泣让他感知到了一种十分不好的情绪,那情绪就像是成年人看到了某个看起来是人,行为模式也很像人,但本质上不是人的东西。 ‘我怎么会这么想?’ 这奇怪的想法从何而来? 陈宴不知道。 陈宴只想逃离。 可逃离的道路又在何方? 当他泛起迷茫念头的下一刻,毫无征兆的传送再次发生了。 他出现在了某座巨大的金色平台之上,平台被一圈又一圈的长方体神龛围成了完美的圆形,整个平台似乎位于很高的地方,陈宴抬起头的时候甚至能看到天空变黑了——这里已经接近大气层。 陈宴来到平台边缘的神龛处,才看到那并非什么神龛,而是某种完全封闭起来的棺材。 他赫然回首,看着围在平台周围数之不清的棺材,一时之间无法思考。 忽然,身边的一只棺材里仿佛出现了某种声音。 他走近了,把耳朵贴在棺材上,便听到了棺材中声音里的内容: ‘他们都问我当年在荒野中找到了什么,我告诉他们什么都没有找到,可他们每一个人都不信我。’ 棺材里的……东西,在自言自语? ‘我告诉他们,荒野中一片死寂,仅仅是用来沉没旧事物,让这个世界不那么冗杂的大坟墓罢了,他们不相信我,即便历史上有相似的存在,他们依然想当然的认为我在荒野中得到了所谓的禁忌。’ ‘他们甚至为那不存的禁忌编造了一个虚假的称呼——【禁果】,他们试图为圣歌团编造编年史,使其散播世间以确定圣歌团在人们心中的地位。’ ‘可虚假的故事如何成就真正的神格呢?’ ‘我因对圣光的信仰而启程,因追寻圣光而进入荒野,面对巨大恐惧而不退缩,面临不可描述的真相而保守本心,直至终点,我所见确实是圣光本身——圣光是存在的。’ ‘可代表了世间一切美好的圣光,为何处于荒野尽头的无边混沌之中?’ ‘这世上最美好的事物,就是这世上最丑陋的事物吗?’ ‘我听到圣光的另一边传来了呼唤,我看到了神明给与我的选择,那是这世上最完美的四边形——圣光的形状,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四边形。’ ‘世上最美好的四边形给予我天启,于是我选择回到人世,告诉人们,圣光是存在的。’ ‘但人们想要的那个圣光,是不存在的。’ ‘我将最后之意志留在世上,成为后人验证真相的凭据。’ 陈宴听到了这些声音,可他并不想要听到这些声音,他不知道这些声音对自己有什么用,仅仅是在听到之后更加空虚。 和我无关,他心想。 虽然和他没有关系,但在听到这些事情之后,他竟然平静了下来。 他感觉仿佛视野能够控制了的下一刻,整个世界的光影再次穿梭。 光影混乱又再次稳定的下一刻,他看到大地一片苍茫,大雪覆盖至视野尽头,浩浩荡荡的白桦林被淹没在了积雪之中。 远处,万物凋敝生命枯萎,冰封的大陆架相互撞击,巨大的冰川从海中崛起形成天堑。 他在冰川顶端看到了一只巨大眼睛模样的祭祀场,他没有去注视祭祀场之内的场景,因为那巨大眼睛的模样本身就足够令人震惊—— 巨大眼睛的轮廓,和一周前陈宴在拜伦维斯动物园老虎区隐秘区域内,现任老虎区管理员万·布林墨什的笔记里看到的那份调查报告中所描绘的【僵尸鱼】一模一样! 陈宴清晰的记得,调查报告中提到,在神话传说中,这种瞳孔模样的僵尸鱼被称为【监视者】。 陈宴还清晰地记得,当初调查报告中明确提到了【冰川时代】,而不是【冰川世代】,这和奥斯曼狄斯告诉他的不同。 【时代】意味着一整个时间维度。 【世代】则意味着不同时间维度上的同一批拥有相似特征的事物。 到底是谁搞错了? 陈宴心想,多半是动物园那边……水族馆管理员吉哈克,和前往冰川地带的那群拜伦维斯调查员们搞错了,因为奥斯曼狄斯拥有这样强大的眼睛,这样的眼睛所看到的事物甚至能够超越时空…… 想到这里的时候,陈宴脑海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并非超越时空,你仅仅是看到了曾经储存在这枚眼睛中的光影罢了。’ ‘超越时空是世界之伟力,并非凡人所能做到。’ ‘如果想回来,就在脑袋里回响船舱的样子,尽量清晰一些,不然会去到别的地方。’ 当脑海中响起这个声音时,陈宴依言照做。 光影穿梭又快速停止的下一刻,陈宴回到了戴斯岛码头的船舱之中。 视野回归肉身的那一刻,陈宴感觉视野的起点不存在于身体之内,而视野仅仅是视野本身罢了,不是感觉,也不产生触碰,没有任何情绪。 仅仅只是单纯而不掺杂任何杂质的【看】。 “用这眼睛有个你能用到的好处,就是在看到某些你不能理解、无法接受的事物时,不会积累失控。”
陈宴问道: “明明是看,为什么我能听到声音?”
已经睁开眼睛,正在适应平凡视野的奥斯曼狄斯回答道: “谁告诉你声音不能看到的。”
陈宴皱眉不语,这和他的认知出现了矛盾。 奥斯曼狄斯说道: “无法理解,对不对,可有些事物就是这样,在这些事物身上,人类朴素的物理学概念是不适用的,人类用来定义事物所用的名词也是不适用的,一旦强行理解,就会出现偏差——就比如人们不会相信能够【看】到声音。”
陈宴皱眉道: “所以,我可以将我刚才看到的【声音】理解为一种信息,而并非我平时听到的由物体振动产生的声波。”
奥斯曼狄斯肯定道: “你完全可以这么认为。”
他交代道: “由于这枚眼睛依然是我的,所以我始终和你共享视野,但这次和之前不一样,视野落在何处由你来掌握。”
“当你直视他的左眼时,就是我出手的时候。”
陈宴看到,手中这枚眼睛是奥斯曼狄斯的右眼。 “明白了。”
陈宴意识到,奥斯曼狄斯这一次说的和上一次不一样,在动物园里的时候,他并没有将眼睛交换。 是什么原因? 陈宴问了,但奥斯曼狄斯没有回答,只是像犯了病一般神神叨叨的说: “我知道自诩唯物主义者的你不相信宿命,但我信,并且我认为,你不相信宿命,只是因为你看的不够多而已,这世上的一切都像是有一双冥冥中的大手在不断操纵着运行,时代的演替和万物的兴衰像是在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便如我现今的决定一般。”
陈宴没有继续理会他,因为他已经接到了克莱恩的电话。 “已经约好了,今晚11点钟,Y区中心区域发射台1号走廊第3号实验室,届时会有人为你指引。”
陈宴深呼吸一口气: “明白了。”
和往常不一样的是,克莱恩在说完事情之后没有立刻挂掉电话。 当陈宴意识到什么的时候,电话里已经传出了声音。 “我有个不情之请。”
陈宴安静的等待着。 “你可不可以帮我抓住威廉·马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