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完成一切之后,已经是凌晨了。
陈宴回到船上,本以为自己在过完了充实的一天之后会睡得很安稳。 他错了,错的离谱,噩梦再一次蛮横的占领了他的大脑,这一次又是和上次一样的奇怪梦境……这样的梦境更像是某种只存在于幻想中的平行世界。 在这一次梦到的奇怪梦境里,他没有遵照老爹的安排去沿海留学,也没有在学成之后去往帝国,而是留在了白虎原。 战火很快烧了过来,白虎原成了一片炼狱,陈家放弃了田地和祖屋,躲进了深山,可深山里也不是什么善地,自称绿林侠盗的山匪抢光了他们的财物,他们不得不自己搭建木屋,靠着老爹藏起来的一把“老黑盖儿”单发填充式手枪,在山中狩猎野物,过上了几乎毳毛饮血的生活。 就这么好死不如赖活着的过了一年之后,有个远房表亲进山采药,机缘巧合下碰到了老爹,并告诉老爹,战火已经烧过去了,县城来了新的兵武元帅,是个金发碧眼的洋人,洋人不征粮,只要乡亲们种黑果子。 一亩地分出三分就能缴够一整年的黑果子,战火中幸存下来的乡亲们只负责种和收,当黑果子成熟,兵武元帅就会派人来收,和过去的所有兵武元帅都不一样,洋人兵武元帅收黑果子是给钱的,按斤称。 战火之后不过一年时间过去,幸存下来的乡亲们都依靠着新兵武元帅给的工钱,过上了好日子。 陈家一家子出了山,发现老宅子已经塌了,他们便一边在老宅的废墟上修建新房,一边恳着村上分下来的荒地,在荒地上种下能结出黑果子的种子。 没几年过去,乡亲们富了起来,一年能换上四季的衣服,也能一天吃三顿饱饭了。 大烟囱在乡里乡间建立起来,学堂也免费了,水泥路铺到了十里八村,铁路通到了乡里,火车站距离家里也就十分钟的时间,人们的吃穿用度被廉价又好用的工业制品填满,但没人觉得这不对,大家的生活好了,来乡里开场的洋人赚到了钱,双赢。 一切都似乎好了起来。 黑果子这东西娇贵,想种出来品相好的就更需要悉心呵护了,浇水除草除虫是马虎不得的,旱天里要多浇水,雨水多些的时候就要上大棚,乡里交代黑果子需要阳光直晒,因此乡亲们也不敢用大棚一直罩在田里。 这一天,陈宴在田里除草,面前田埂边上忽然传来一个蹩脚的声音: “老乡,今年的收成怎么样?”陈宴一抬头,看到那说着蹩脚天神州话的竟然是穿着一身传统天神州富家翁绸缎棉服的克莱恩·贾斯特斯。 克莱恩怎么会在这里? 陈宴下意识这么想,但也仅仅是这么想罢了,他在梦中糊糊涂涂,才不会去想自己现在正在面对什么。 他点头哈腰,态度谄媚: “回大人的话,今年风调雨顺,收成一定不错。”
克莱恩·贾斯特斯点了点头,满意的走了,陈宴看着他的背影,听着那些似曾相识的帝国语,大概听到他在对随行的洋人说着“今年的产值要达到……”、“上面会很开心……”、“我们也能更进一步……”这样的话。 他仅仅模模糊糊听到几个单词,并不真切,也并不能听得懂完整的帝国语句子,足够遥远的记忆已经不足以支撑他理解那些复杂的倒装句了。 当克莱恩·贾斯特斯走远之后,他便蹲下身,再次开始除草。 过了两年,村里修了通向县城的路,他年龄大了,不好娶妻,老爹花了大价钱说媒,总算是在隔壁县城给他说来了一门亲事。 陈宴连女孩的面都没见过,就稀里糊涂的拜了堂,成了亲,直到婚礼当晚,他撩开红盖头的时候,才感觉这门亲事没错。 女孩虽然不算是很漂亮,但对他很好,手巧极了,一口锅里能做出五个味道的饭,人见了都要夸上一句。 女孩喜欢穿仙气飘飘的白衣服,陈宴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依然买给她。 之后两年,陈宴如所有农家汉一般过着普普通通的生活,农忙的时候下地干活,农闲时就写一些小书,让县城的表哥帮忙印出来,卖出些铜板,补贴家用。 两年后,他们的孩子呱呱坠地。 生活在有了孩子之后突然开始加速,在经历了一开始鸡飞狗跳的几个月之后,一切进入正轨,陈宴除了干活之外就是带孩子,一天到晚忙个不停,但实际上也没忙出来点什么名堂来。 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日子每天都在提醒着他,他仅仅是一个寻常人而已,用寻常的生命经历着寻常人都在经历的寻常的一生,这样寻常的人生在太阳底下从未改变过。 就这么十几年过去。 孩子长大了,村子里也和十几年前相比大变了样,家家户户盖起了洋楼,距离县城不远的荒野里建了一座民用飞机场,在几年前黑果子被禁了之后,陈宴就开始到民用飞机场里工作,主要是做一些搬运货物的体力活,工钱还算不错,除了养家之外还有盈余。 孩子去远处上学了,陈宴和妻子商量,要不然就不让孩子回来了,家乡没什么产业,去到大城市才有更多机会。 往后几年,孩子一直在外面上学,后来出了海,就再也没回来过,只在电话里听过音讯,只在逢年过节时会收到孩子寄回来的大包礼品,礼品包中大量的明信片让陈宴和妻子得知了孩子这些年来的生活。 外面也很艰难,孩子也在过着寻常人都必然经历的一生——考上了,学习了,毕业了,失业了,找到工作了,找到女朋友了,又失业了,又找到工作了…… 后来有了智能手机,陈宴很快就学会了,但不大用,因为孩子忙的时候多,要加班,要赶进度,要在业余时间学习,要考证……生活就像是一台停不下来的磨盘,即便你想停,惯性也会带着你往前走。 陈宴和妻子一起过着不算特别辛苦的平凡日子,渐渐老去,也算是相濡以沫。 直到头发发白之后,有一天,陈宴生了病,他躺在床上,高烧烧到了脑子,意识模模糊糊之间,只听到妻子对他说,她其实不是人,是妖怪,是蛇妖。 他晕晕乎乎的笑着摸着她的脸,说她说什么胡话。 她蹭了蹭他的手,说她寿命比他多出几百年,之所以陪他这一辈子,为他生娃,是为了报他的造化之恩。 现在她要走了,连带他这辈子的灾厄也一起带走,她告诉他,按照他原本的情况,这场大病将会带走他的生命,但她可怜他,便连同那不治之症一同带走。 当陈宴醒来的时候,高烧已经退了。 妻子也没了踪影。 陈宴感受到了悲伤,他想过寻死,但拿着刀却没有了胆量,像每一个寻常人一样懦弱。 几个月后,他打包了行李,去父母坟上上了香,然后联系孩子,出了海,经过漫长的海上旅行之后,他来到了孩子所在的城市。 孩子热烈的欢迎了他,儿媳是个黑发碧眼的漂亮女人,不大能听得懂天神州话,如果要进行沟通,就必须连说带比划才行。 孩子所在的城市一年有六个月的冬天,但陈宴的身体在那场大病之后就变得很好,所以并不会被寒冷打击。 他在孩子的院子后面种了一片菜园,以抵消高昂菜价带来的生活压力,在有了孙子之后,帮忙带孙子,前几年换纸尿裤和陪玩,然后接送孙子上学,陪孙子看书,教孙子说天神州语。 又是很多年过去,孙子有了孩子,孙子开心的把孩子放在陈宴怀里,陈宴抱着重孙,看着重孙的眼睛,感觉世界如此奇妙。 他摸了摸重孙的额头,重孙就对着他笑。 又过了几年,在某个寒冷的夜晚,陈宴披着棉被,坐在燃烧旺盛的壁炉旁,眼神恍惚之间,竟然看到了妻子。 她还是那么漂亮。 她亲吻了他的脸颊,并将手放进他的胸腔,握住他的心脏。 “走吧,我带你去往下一段旅程。”
眼前一片黑暗的刹那,陈宴猛然睁开双眼。 “草!”
他茫然的看着船舱银灰色的天花板,呼吸着带着海腥味的冰冷空气,然后猛地从枕头底下拿出手机,看着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和日期,紧绷的身躯渐渐放松。 ‘只是梦……只是梦而已……’ 他坐起身来,只感觉被子已经被汗水浸透了,便将被子一把扯下,穿上睡衣来到盥洗室,将被子塞进滚筒洗衣机。 随着洗衣机被启动,陈宴靠在洗衣机上,眼神空洞,依然没从那场真实到不可思议的梦境中缓过神来。 ‘真的只是梦境而已吗……’ 陈宴不知道。 ‘或许……我应该尝试一下苗水生的【清醒梦】?如果掌握了清醒梦,就能在清醒状态下在梦境中进行探索了……’ 陈宴犹豫了半天,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放弃了这个想法。 ‘何必自找烦恼呢?只是一场噩梦而已……毫无道理的噩梦罢了。’ 他靠在洗衣机上,感受着洗衣机发出的震动,慢慢平静下来。 …… …… 此时此刻,机械蜂巢,A区,阿伟的家。 阿伟躺在床上,听着身边唐雅沉重的鼻息,无论如何无法入睡。 她现在很累,不仅仅是因为即将临产,还因为他的手——她在看到他右手的那一刻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给他打了饭,小心翼翼的安抚着他的情绪。 他抬不起头来,只是轻轻拥抱了她,把她做的饭吃了个干净,向她汇报了自己这只手的医疗进度——整个疗程已经结束,而手术进行的很顺利,他的身体完全接纳了芯片,智械义手能够做到的事情比他原本的血肉右手能做到的事情多得多,他甚至能够将其视为武器,抵挡子弹。 她安静的听他说完了一切,然后报以微笑——唐雅总是会想办法理解他,并接纳他的做法,即便这些做法有时候在她看来并不妥当。 他从来都知道这些。 他认为自己不值得她如此的对待。 他认为自己对不起她,因为在之前感知到危机的一瞬间,他第一时间想的是坐船离开。 愧疚感在夜深时在右手不真实感的发酵下淹没了他,对未来的恐惧随即而来——陈宴花费了大价钱为他接肢,所图必定更多,而他亲眼看到了苏卡不列颠帮派的下场,那突如其来的杀戮直到现在依然能够清晰的出现在他面前。 突然炸开在面前的血腥带来了难以言喻的恐惧,即便午夜梦回,那恐惧依然在心间流转,如蚀骨之蛆一般奔腾不息。 他知道,自己被绑上了陈宴的战船,无论如何无法脱身了。 他扭头看着沉睡的妻子,看着她因产期将至而导致的睡眠困难——唐雅如今已经找不到能够安稳度过夜晚哪怕两个小时的睡姿。 她按照岛上土著的做法,为自己制作了托腹带,这减轻了她的一部分压力,但也仅此而已,茁壮成长的胎儿每时每刻都在从她身体里汲取着养分,并返还给她压力。 他觉得自己得想个办法。 想个让唐雅和孩子过上更好生活的办法。 阿伟慢慢的、小心翼翼的从床上坐起身,悄咪咪来到屋外,蹲在门口,点上一支烟。 他现在已经被陈宴绑定了,以陈宴的手段,只要还用得着他,他无论如何是跑不了的。 他的销售工作只能继续做下去,这意味着他将会接触更多的危险,他或许需要从陈宴那里借助一些力量,或许需要让陈宴知道帮派们在各自的陀地管制有多严格,多么不好渗透,这样陈宴或许就会对他施以援手……即便此举会被陈宴视为无能,为了自己的安全,也没办法了。 他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刚刚好夹住烟嘴的智械右手,低着脑袋,无数思绪从脑中划过,直到第一缕曙光从日落大道的缝隙洒进A区的住宅区,直到房内传来唐雅微弱的喘息声。 他感觉到不对劲。 他冲进屋内,一股淡淡的腥味扑面而来,只见唐雅正侧躺在床上,双腿蜷缩,满脸痛苦,看向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哀求。 他脑袋里“轰”的一声,意识到了现在的情况—— 唐雅要早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