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感知到了黎守诚的某些情绪,也像是仅仅在进行必须的交代,陈宴说道:
“他们从来都不怕威胁的,甚至不怕死人,一定量的伤亡对他们而言是无关痛痒的,像路易斯这样被推到台前的倒霉蛋,运气足够差,脑子也不好使,这样的人,在家族内部也是无关紧要的。”“所以你不需要害怕……只需要把事情做绝,把该杀的人全杀了,把该消除的线索全都消除,这样,我们就安全了。”
紧接着,陈宴报菜单似的报出了一连串的姓名和住址,然后说道: “包括我说的这几个比较关键的人在内,一共153人,我会把名单发到你手机里,你想办法把他们做掉,所有线索就都断了,我们也就安全了。”
饶是黎守诚做了大半辈子恶人,也因陈宴这样的决定而心生不可思议之感。 “大量杀人只会带来更加不可控的后果。”
黎守诚说道:“就像为了掩盖谎言,必须编造更多的谎言,我们为了掩盖真相而杀人,就必定要杀更多的人……”
他不是没做过类似的事,杀人全家,灭人满门……这些听起来十分惊悚的恶性事件对领带帮而言几乎是家常便饭。 可常人只看到他们杀人时的嚣张和耀武扬威,却没看到他们善后时付出了多少常人难以承受的代价。 杀人本身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怎样在杀人之后不被人杀才是大学问,黎守诚做了半辈子恶人,深知这样的道理。 而陈宴如今的想法和作为……完全就是自取灭亡,因为这样大范围的杀戮是不可能得到有效善后的,没人能负担得起如此庞大的善后代价。 在黎守诚脑袋里出现这些念头的时候,陈宴忽然抬起头,眼神直勾勾的盯着他。 黎守诚的眼神出现了一瞬间的撼动,然后放弃了说服陈宴的想法。 那一瞬间,他感觉正在注视自己的并非人类,而是某种疯掉的野兽。 能讲道理的只有人,野兽是没办法讲道理的。 “这件事是你搞出来的,就由你负责终结。”陈宴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别说让你杀人,就算是让你吃屎,你也得吃下去。”
周围黑暗中的马仔看到自己老大被多次侮辱,再也忍不下去,纷纷叫嚣着走上前来,用脏话呵斥着陈宴的行为。 黎守诚突如其来的抬手终止了马仔们的叫嚣。 “好。”
仅仅只有这一个字。 陈宴不再看他,径直朝仓库外走去。 “清扫干净,别再狗改不了吃屎,给别人留下证据了。”
黎守诚注视着陈宴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眼神逐渐低沉。 在黑暗中的脚步声彻底从耳边消失之后,黎守诚拿出手机,打开短信页面,看向来自未知号码的一条短信。 这短信来自一个小时前: 《陈宴谈了一桩生意,我要你把这桩生意破坏掉。 他的合伙人叫路易斯·赛尔维斯·威廉姆斯塔德,我会把这个人的坐标发送给你,你要做的是绑架这个人,然后找个借口打他一顿,羞辱他,并杀了他的随从。》 页面上有他和未知号码之间的短暂对话。 《我拒绝。》 《别耍花招,你已经糊弄过我一次,我念在往日的情谊,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但绝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我全副身家都投了他的公司,你知道的,我得给自己留个退路,可如果做了这件事,我就再也没办法和他相处了。》 《你哪来的退路……自从当年你找上我的时候,就没了退路了,你找上了我,就注定你的真实身份一辈子都见不得光。》 《放我一条生路。》 《傻孩子,你又没在一线,位于幕后的你一直都有机会的,只要乖乖听我的话,我会给你一个好收场。》 《我相信你。》 …… …… 夜色中,陈宴离开了仓库,招呼门口守着的斯沃姆,一起朝机械蜂巢的方向走去。 冰冷又腥咸的海风拂过他的身躯,也带走了他的暴戾,他脸上不再出现扭曲,只剩下深深地疲惫。 在他眼中,他要做的事情都是不得不做的,黎守诚捅了天大的篓子,而他现在被和黎守诚捆绑在一起,一旦出事,没人会听他解释。 总督大人在前天晚上的饭局上说过,只要和路易斯搭上线,就能拿到第二岛链的入场券,因为第二岛链的情况和第一岛链有所不同——第二岛链没有类似戴斯岛这样的中心岛屿,而是由大量的群岛来共同组成岛链结构,每个岛屿上的产业都有所不同,而能够在短时间内发展起来的岛屿必定是被第二岛链物流中心辐射在内的——只有进入第二岛链物流中心发展计划中的岛屿,才能得到物流中心的扶持。 而现在陈宴有一个绝佳的机会:路易斯的家族产业中缺少智械义体相关的产业,而现在自己培养一个又有些晚了,所以路易斯的家族想要以入股的形式成为现有企业的股东。 费尔南度·D·麦哲伦,这位慷慨的总督大人为陈宴争取到了宝贵的注资机会,因为路易斯的家族并非只有金钱而已,金钱只是表面上展现出的虚无,他们的真正力量是北方联邦的内部实权…… 总督大人给予陈宴的承诺,是一座岛。 前提是你能够和路易斯的家族取得合作伙伴关系——在总督大人的撮合之下。 代价也不是没有,就是给总督大人一定比例的干股——这并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条件,甚至在陈宴看来是占了便宜的——一块蛋糕无论如何不可能一个人独占,大家一起吃蛋糕的时候用共同的力量守护蛋糕的使用权,才是这个社会真正的底层规则。 饭局是克莱恩争取到的,来之不易且只有一次,饭局上的结果是陈宴从今往后在岛链厮混的依仗,无论如何都必须好好珍惜。 现在,路易斯死了。 死在他的拳头之下,死在帮派成员的水泥桶里,死的无人知晓。 一切都完了。 陈宴心中的无力感让他浑身疲惫。 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从路易斯被黎守诚绑架到仓库里的那一刻起,整件事情就开始沿着毁灭的轨道发展,并一去不复返了。 他没想到黎守诚会做出“绑架合伙人”这么愚蠢的事。 他第一次对黎守诚的入伙产生了后悔。 可后悔也已经晚了,这个当头,如果黎守诚再出事,路易斯的死无人善后,整件事情就再也遮掩不住。 重病还需猛药医,清除后患在所难免。 只是不知道,这场因黎守诚脑袋一热而搞出来的祸事最终会迎来一个什么样的收场…… 在踏上机械栈道时,陈宴忽然开口问道: “斯沃姆,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
斯沃姆眼神清澈……不如说是单调,他似乎并未对陈宴的所作所为产生主观上的看法和情绪,所以当陈宴问起来的时候,他只是吱吱呜呜的说道: “啊,没有啊,怎么这么问……科……我记得我们之前办事好像也是这样,大多数情况下都会产生暴力冲突的。”
斯沃姆双手握拳,做了个“冲击”的手势: “大多数情况下,得拿拳头说事情,因为当你要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当你要做一件原本不在别人计划中的时候,别人基本上不会听你说话。 你得把他们打趴下,打累了,打的没力气脏话了,才能让他们好好听你说话。”
陈宴抬头看着海平面上升起的一轮巨大的圆月,眼神迷惘: “可是这个世界已经形成了秩序和规则,一旦破坏了秩序,违反了规则,就必定会受到规则制定者的惩罚。”
斯沃姆跃跃欲试: “那就像当初在亚楠市一样,打破他们制定的规则,做你真正想做的事!”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你当时一直在旁边围观吗? 陈宴无视了斯沃姆话中隐藏起来的事实,沉声说道: “我曾经尝试着打破他们制定的规则,成为真正的自己,我以为我成功了,但结局摆在眼前——我被驱逐出了陆地,如果不出意外,可能此生都不能回到家中。”
斯沃姆没有说话,他并不知道该怎么接上陈宴的话。 “现在我面临第二次抉择……不,我已经做出了自己的抉择——我把一切都往后拖延,天真的以为只要这样就能延缓甚至消除危机的爆发。”
“但迟早有人会发现不对劲的,即便我让黎守诚去杀了名单上的人,也无法将发生在仓库里的罪恶完全掩埋。”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斯沃姆,难道我要再次放弃一切吗?”
“我已经有了这么大的成就——我的公司已经成了第一岛链明面上除了拜伦维斯集团和威廉·亚当斯集团之外,发展潜质排行第三的智械生物科技公司。 我已经拥有了第一岛链物流中心的正式编制,拿到了和官方的长期合同,成为了正儿八经的帝国国企,甚至已经完成了三轮融资,开始了集团化扩张,招收了大量的大学生。 眼看一切就要步入正轨,我甚至有可能会拥有和曾经我只能仰望之人成为平等同事的机会…… 我从未想过这辈子能做出这么多的事情,拥有这么大的人生价值……在四个月前,我的梦想仅仅是在帝国找到一份能缴纳社保和养老金的工作,通过自己的工作去买下并拥有一间自己的小屋,最多最多……再拥有一个妻子。 我没能想到自己去能走到今天的地步。”
陈宴抬起头,一轮泛黄的圆月已经彻底离开海平线,月色当空,大地之上笼罩着一层如雾白霜,昏黄令人欲睡。 “我没办法放弃这些。”
陈宴直面了自己的欲望,并因此声音坚定起来。 他从头到尾都是在对自己说话。 “无论如何……无论用什么办法,我都要保全我的一切。”
斯沃姆憨声道: “无论如何,我一定会帮你的。”
陈宴至今不知道斯沃姆为什么这么坚定帮助自己的原因。 可现在他已经无法考虑斯沃姆这个危险性和优先级都不算最高的变量了。 从踏上机械栈道,到回到公司,两人只花了五分钟的时间。 五分钟后,陈宴站在公司所在的街道入口,看着公司门口挤满了的人群,一时之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人群中的人们大多是这些日子做过智械义体植入手术的病人,他们有些已经恢复完好,但大多数身上还缠着绷带,拄着拐杖,亦或是坐着轮椅。 见陈宴来了,人群蜂拥而上,呵斥和质问声不绝于耳。 来自人群的复杂呵斥声在同一时之间出现,陈宴根本听不清楚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便对着人群中自己能识别出的一人——领带帮的六爷,现在算是他的“自己人”,说道: “六爷,发生什么事了?”
六爷脸色很难看,但尚且保留着理智: “智械病……我听医馆的人说是智械病,我们全都中招了,医馆的人说治不了,说这玩意儿是跟着义体来的!可义体长在我们身上,不能说拆就拆了啊!”
陈宴这段时间对帝都的智械病大流行有所耳闻,却没料到这种新型疾病竟然来的这么快,已经到了岛链。 六爷的智械义体植入程度基本上算是进行植入手术人群的中位数,他植入了一颗能够伴随心率和身体内部各种激素水平而进行自我功能调节的智械肾脏,换了一双腿。 比他轻症的人有很多,比他严重的也不在少数,可即便是症状最轻,即便仅仅只是换了一根手指的人,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想去换掉这根手指——没人能够忍受自己的残缺。 陈宴知道这样的情况,所以并不着急——只要这些人无法忍受自己的残缺,就必定还要依靠他来过活。 他心里清楚得很,别说现在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智械病大爆发】,即便发生再恶劣的事件,他们也仅仅只会叫嚣,而不会采取比叫嚣更恶劣的举动——陈宴明白,他们还要依靠自己来进行智械义体的维护。 并不是因为陈宴的公司服务有多好,产品有多棒,仅仅是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去拜伦维斯集团那种大型公司做智械义体维护的钱! 经过一轮市场调研之后,陈宴已经把成本压缩到了整个第一岛链最低,且比其他的智械义体植入公司,甚至是比一些小作坊低上一大截! 陈宴吃定了他们,也吃死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