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显不是的。
他厌恶的不是律师本身,甚至不是日复一日的重复着那些机械的工作。 他热爱律师这一职业,并在大学几年间为之奋斗到每个深夜,彻夜不眠只为了搞懂厚重法律文书中那些晦涩的法条,花费大半个月的生活费去购买一账通往北方联邦沃德法克州州立大学的车票只为了询问某个法学教授一件不可理解的判例。 他认为律师代表正义,在现实中也理当如此,而正义是他一开始选择成为一个律师时就在心中坚信的—— 他坚信自己可以成为一个代表正义的律师,坚信自己可以为人伸张正义。 他厌恶的是工作之后的一切事与愿违,是书本上所教知识完全用不上的窘境,是工作内容完全与他所追寻的人生无关! “谢谢你的建议。”科斯齐兰福·克拉彼得的声音里不知是否包含着感激,陈宴只听到了他复杂到不可分辨的情绪:“我会认真考虑这件事。”
接下来,陈宴拿到科斯齐兰福·克拉彼得的银行账户,并给他打过去100镑。 后者出于谨慎,提醒道: “岛上物价比亚楠市高多了,这些钱可能很快就会花光,我会列出详细的财务支出清单出来。”
陈宴若有所思道: “跟我说说岛上的物价。”
科斯齐兰福·克拉彼得说道: “你可以把岛上的物价,大概看成是亚楠市的三到五倍。 也有一些特例: 正常的轻工业品比亚楠市要便宜非常多,同样的东西甚至是亚楠市的五分之一甚至更低,比如衣服和日常用品之类的,便宜的离谱,但质量也没有特别烂,是和亚楠市差不多的水平。 塑料包装的速食食品也便宜,但比亚楠市要稍贵一些,差不多一个水平的价钱。 电子产品……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北方联邦生产的电子产品无法被戴斯岛航空港审批,所以这里买不到正常的电子产品。 倒是有一些见不得光的二手货…… 如果手机坏了,就会变得非常麻烦,得去C-17区找帮派分子进行维修,大家称呼那里为电子垃圾一条街,维修所需的价钱贵的离谱,而且还不一定能修好。 你如果去那种地方的维修店,即便花了很多钱,如果手机坏的地方太厉害,也不一定能修好。 如果手机坏的厉害,就得从帮派手里买二手的电子垃圾,质量完全没有保证。 但岛上的一切公共事务都开始要用到手机,就和当初在亚楠市一样,几天的时间里所有人都有了手机,又过了几天,个人的一切都被绑定到了手机上,于是人们离开手机之后就寸步难行—— 岛上也是这样的,就比如蜂房的租赁,你们一定是付了定金,签了契约,从租赁者手中拿了快速响应码,才有使用权的。 灯塔连接着手机,手机又连接着每一个人,于是每一个人得以被链接到那张巨大的网络上…… 根据我通过律所得到的一些消息……一些来自物流中心官方的消息,之后岛链上的民生将会围绕互联网形成新的生态,通过暴力背书的立法形成一座以世界为基础的巨大矩阵。 所以,保护好自己的手机,不然一切都会变得很麻烦。”
陈宴听完了这一席话,对岛上现在的情况有了一个笼统的概念。 科斯齐兰福·克拉彼得对自己这番描述做了总结: “100镑,大概能让家夜校有一个大概的规模,因为我们不是盈利机构,所以教材和蜂房的一切消耗都要自掏腰包,我粗略的估计了一下,能省的地方全都省了,100镑大概能花一个月的时间。”
自掏腰包…… 陈宴忽然想到了什么。 教育不应该是民间自发的公益活动,应该是每一个纳税人在缴税之后应当享有的服务,那么,这笔钱,应该由物流中心官方来出。 陈宴打定主意,回去之后问一问克莱恩,看他有没有什么办法。 陈宴仔细思考了一下科斯齐兰福·克拉彼得的话,对其中一部分做了否认,并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希望夜校的老师们能够不仅仅满足于基本生存需要,即便我希望他们每个人都是理想主义者,但理想是不能当饭吃的,至少要吃饱穿暖,有钱结婚生子买房子才行。”
陈宴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想,同样的,保证教师基本生存需要所需的开支,也理应由物流中心来出。 科斯齐兰福·克拉彼得听着他的话,如同在听一个疯子在胡言乱语。 买房子? 在机械蜂巢买房子? 你是不是不知道机械蜂巢里房子什么价!? 科斯齐兰福·克拉彼得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要是放在平时,他一定会对说出这话的人大肆嘲讽一番,然后用详细的房价数字把对方打击的鼻青脸肿到连他妈都不认识。 可他已经是一个经历过社会毒打的男人,他忍住了,没有把心里的一番话说出来。 科斯齐兰福·克拉彼得虽然忍住不去说那些话,但依然没忍住露出一副“你到底在说什么鬼话”的表情,看着陈宴: “恕我直言……你的意思是,你想以这种工资标准,自掏腰包,来养活夜校的老师们吗?”
陈宴用一副“这难道不对吗”的表情予以回应: “我的确是这样想的,但如果有更好的方案,我也很乐意接受。”
我得想办法让物流中心掏这个钱出来。 科斯齐兰福·克拉彼得可不知道他的想法,所以仅仅是在听了他的想法之后呆滞了两秒,实在没忍住,还是多嘴了一句: “实在抱歉,我无法接受……这样的想法,对现在的社会来说,实在太过超前了。”
他又多嘴一句: “论坛里那些文章里提到了相关的理论,但那些文章书写时基于的社会现状和戴斯岛明显不同,所以我认为……那些理论,在戴斯岛,是不适用的。”
陈宴不置可否。 他要交代的已经交代完了,便没有继续耽搁时间,陈宴鼓励道: “我们还有事要忙,必须离开了,你要加油了,小科!”
科斯齐兰福·克拉彼得因这奇怪的称呼而有些不适,但他正处于对夜校建设的兴奋头上,并没感觉到这称呼有什么不妥,所以只是在道别之后,送陈宴三人出了门。 陈宴一边往香水大街外走,一边把自己的思维拉回现实,开始思考关于钱的问题: 当初在亚楠市的时候,委托索拉尔卖矿得来的那些钱已经花了一部分,陈宴从没算过还剩下多少,直到今天用到的时候,他才找到银行的web页面,查询了余额: 屏幕上显示着140镑3先令20便士。 当初卖蛇吻岩原矿的来的“巨款”,在岛链经济生态圈内巨额的物价增幅面前简直不值一提。 陈宴心想,也就是说,在给科斯齐兰福·克拉彼得打过去教育资金之后,就只剩下40镑了,按照夜校每个月100镑的开销和蜂巢的租金来看,如果不尽快赚钱,他很快就要破产。 陈宴体会着自己如今的“窘境”,在看到手机上那个“渺小”的数字时,甚至没感觉到压力。 从前他尚且贫穷,随时面临破产的时候,无时无刻不想着如何赚钱,甚至想了不少歪路子,每天睁开眼是经济压力,闭上眼之后还是经济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可当他如今再次走在了即将破产的关头,却感觉不到一丁点压力了。 他很清楚自己的状态——之所以没有经济压力,表面上是因为他有了“生意”,不再需要以金钱为行为驱动力,根本上是因为他通过生活体验到了金钱的本质,对金钱本质的了解甚至让他产生了某些极端的想法: 如果生活和事业因金钱的窘迫而难以为继,打不了去抢就是了,岛上的黑帮那么多,让斯沃姆挨个串门,还怕抢不够维持夜校的钱? 正义是要以暴力做背书的,这是他从头到尾都知道,但几乎从未实践过的事。 思路打开之后,他现在有了实践的机会,如果不考虑后续可能发生的事情,其实他还挺想让斯沃姆现在就试一试。 对这件事有了一个大致思路之后,陈宴想到当初帮助他售卖了蛇吻岩的索拉尔。 也不知道索拉尔现在怎么样了。 等他处理完了地下的事情,估计也会到岛链上找工作的吧? 陈宴之所以会这么猜测索拉尔的行为,是因为他知道,索拉尔自从很多年前开始,就一直在通过不同的工作生活在社会之中,虽然不知道他的目的,但从他的行为来看,他估计是不挑工作的,不然当初就不会和三叔一起在码头做苦力了。 思绪回转。 ‘先试试看,能不能通过生意赚到足够的钱。’ 陈宴带着百无聊赖的斯沃姆和始终昏昏沉沉像是没睡醒一样的奥斯曼狄斯离开香水大街,立刻给托马斯·吉尔伯特打了电话。 对方显然正在忙,电话过了很久才被接通。 “陈先生,我们需要长话短说。”
陈宴说道: “原材料没有了,需要再次供货。”
不正常的两秒钟停顿之后,托马斯·吉尔伯特说道: “如果你有空的话,咱们回船上,面谈。”
嗯?托马斯·吉尔伯特不方便说话!?他被监视了? 陈宴答应了他的请求。 二十分钟后,陈宴带着两人回到船上。 三分钟后,托马斯·吉尔伯特匆匆赶到。 他今天并没有穿之前那身看起来就很漂亮的黑色加绒长风衣,而是换了一身看起来比较干练的装束,戴着半块眼镜,胸前挂着一块看起来金光灿灿的怀表。 “黎叔很高兴。”
一身浓烈烟酒味道的托马斯·吉尔伯特用他那独特的低沉嗓音说道: “你那两个维修师的水平很不错,那批货竟然全都是良品,黎叔的维修师可做不到这个。 黎叔给了你两镑钱之后,转手就把你给他那些电子垃圾卖了316镑5先令23便士,一个铜板不多,一个铜板不少。 这些钱几乎是纯利——他只给我了5镑的运输费用。”
托马斯·吉尔伯特很平静,但陈宴能明确从他平静的话中感觉得到他内心已经爆棚的怒火。 这是陈宴第一次如此清晰的从托马斯·吉尔伯特身上感觉到这么浓郁的情绪。 在此之前,他始终是有着心理防备的,所以陈宴无法用通感从他身上感知到这么准确的情绪。 陈宴心里想的是,316镑……大概够一间夜校运行两个月以上? 这收入可真不错。 出于礼貌,陈宴还是表示了一下吃惊: “这么值钱?我记得那批货仅仅只有60多件而已……” 而且都是小件,竟然能达到单件平均5镑的售卖价? 那么,这些电子垃圾的进货价是多少? 托马斯·吉尔伯特脸颊微微跳动,看起来像是小部分肌肉在因痉挛而翻滚,陈宴确定他是在咬牙。 他那脸上的笑容明显是因为强忍怒火而出现的: “你知道这批电子垃圾——包括你修好的这三分之二,和还没有修好的三分之一,我是花费了什么代价得来的吗?”
陈宴没有回话。 托马斯·吉尔伯特自问自答道: “我是在亚楠市下城区一个转角楼旁边的垃圾场收来的,垃圾场批量回收这种东西,只要一个3便士价钱的不锈钢脸盆,就能换来一磅重的各种电子垃圾。”
陈宴下意识的想,一磅大概是0.9斤,也就是不到500克。 一枚手机大概是不到200克。 也就是说,3便士的不锈钢脸盆,最终换来了价值大概12.5镑的纯利润。 这是利润是多少倍来着? 托马斯·吉尔伯特长长的吐出一口烟,伸手把烟头弹进海里,伸手点了一下陈宴的胸口: “你要记得,黎叔吃下的不仅仅是我的那份,还有你的那份。”
现在的陈宴已经不在乎这个了。 陈宴听着他这口气,若有所思的问道: “他只卖出去了五分之一,就得了那么多钱,你那五分之四想必收获也不小?”
托马斯·吉尔伯特原本就面无表情的脸上,仅剩的一丁点正常的神色消失了: “出了点问题,都扔进海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