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件事,就是把莫梵亚与萧萧两小口全部带回去。夜长梦多,日久生变,还是早点把婚事办了再说。这也是莫家的意思。如果莫梵亚还希望给自己一个选择的机会,这便是他最后的努力:他要证明,萧萧说的是错的,他可以做到,可以去自主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然而莫梵亚也很明白家族的手段,如果他们真的要逼他,那些平日有过生意往来的公司,或者需要看莫氏眼色的地方,都会被早早地打好招呼。他会被全面封杀。而生意场上的关系网,本就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也就意味着,真正的高端工作,他都不可能获取,除非是去莫氏的竞争企业求职,但那也非莫梵亚所愿。他只是想摆脱家族的便利与依托,但并不是叛逃。如此思量,似乎唯一的方法,便是降低自己的求职标准,从一些不会引人注目的公司与职位入手。他的MBA硕士学历去应聘那些职位应该绰绰有余了,只是,工资却实在少得可怜。还有,住房,莫梵亚并不觉得房租有多高,可是一旦考虑到工资,却实在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而这些问题,莫梵亚从未真正考虑过。看着满屏幕的信息与数据,莫梵亚开始用一种全新的思维方式,蓦然地,他又想起:那么,这就是苏瑞的生活吗?这就是苏瑞一直以来生存的世界吗?与她在同一个世界的感觉,让这些数据都变得很奇妙起来,莫梵亚拿出手机,按照其中一个电话拨了过去。这也是唯一一个工资还算可观的信息,月薪三万多,居然连学历都不要求。某建材公司老板的副总经理,他怎么也是做过总裁、操控过亿万资产的人,这份工作应该能胜任吧。与对方约定了时间。他下午便去面试,用了一个假的名字,假的身份,也见到了那位所谓的老板,四十多岁的中年女性,胖胖的,浓妆艳抹,看见莫梵亚的时候,眼睛都几乎发亮。才说了不到三句话,便拍板要了他,而且马上工作,说着,便带莫梵亚出门了。莫梵亚很是哂然:他还是第一次知道,人事部可以如此潦草的。好歹这份工作是副总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职位。到最后才发觉,所谓的副总工作,无非是在她与客户谈生意的时候,陪在旁边而已。在一群人觥筹交错中,她只是一个劲地夸耀莫梵亚的学识与容貌,还多是杜撰的,旁边的人笑得心照不宣。莫梵亚渐渐坐不住了,第一份工作,真是乌龙。他的长相确实出众,可是,因为莫家大少爷的身份,又有谁敢当着他的面随意揩油取乐的?好几次,他都想直接走人了,却又一次一次地忍了下来,好容易等酒席结束,那位女老板甚至还暗示,如果没地方住,可以暂时住在她那里,方便工作交流。莫梵亚又好气又好笑,却还是婉言拒绝了。从酒店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的时分,他今天没打算回去,手机里有许多未接来电,都是来自萧萧,莫梵亚犹豫了一下,还是发了一条短信过去,“甚安,勿念。”
然后,他直接关机。想一想今天的际遇,他突然很想笑。甚至很想与一个人分享,开头就说:“喂,我也去好工作了,你猜怎么了?我好像被人看上了。”
他被人当凯子了,堂堂的MBA学历毫无用处,真正有作用的,是他的这一张脸。是不是很好笑?可是,对谁说呢?圈子里的朋友,他们是不懂的。圈子外,他似乎也没有朋友……除了一个。他想与她分享。不为什么,也没有任何目的,他只是想更接近于她的生活,试图去了解一个人。可是,他不知道苏瑞现在在哪里,在家,或者是在……斯冠群那里。斯冠群是个不错的选择吧,对所有女人而言,他都是一个致命的诱—惑。当然,苏瑞也有可能是在医院。他想起那天与乐乐的那通电话,虽然匆匆挂断了,但莫梵亚仍然记得:乐乐刚做过手术。不知道是什么手术,那么小的孩子……他不想回去,也暂时没有地方可去,冲动出来的时候,身上虽然带着钱包,可里面的银行卡多过现金。莫梵亚却连银行卡都不想用,银行卡也会轻易暴露自己的位置。他很想看看,自己到底能在这样的绝境里支撑多久?果然如萧萧所说的那样,甚至撑不过一天么?莫梵亚自己也不知道原因,反正,他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来到了医院,问过前台,亦知道了乐乐的病房号。那个前台居然还记得莫梵亚。也难怪,他确实有着一张容易被别人记住的脸。“你就是留下信用卡的那位先生吧?”
护士小姐有点花痴地嚷嚷道。莫梵亚还算礼貌地点头道:“是我。”
护士小姐更为绝倒。上次莫梵亚臭着张脸,来去匆匆的样子,看上去脾气不太好,这次却不一样了,好像变得温文尔雅许多。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了他的这些变化。“他的妈妈和外婆好像还在上面,先生你现在就上去吧。”
护士小姐也对苏瑞颇为关注,在指路的时候,还特意交代了一句。莫梵亚道了谢,却又觉得自己的行为果然古怪。苏瑞已经明着拒绝自己了,她的生活,她的儿子,都已经与他无关,他现在冷不丁地跑来,会不会太唐突了?事实上,他自己也不知道想什么,就是莫名地想看看,等会若是看到苏瑞,就说来探病的吧,留下一份礼物,就离开好了。至于礼物——莫梵亚在自己身上搜索了一通,好容易找到一只挺古旧的怀表。怀表还是很久以前他的外公送的,不过,现在外公也忘记了它吧。转送给乐乐也无妨。金色的表身,瑞典手工艺人精心打造,花纹繁复而精致,其实价值不菲。~~~~~~~~~~~~~~~~~~~~~~~~~莫梵亚握住怀表后,这才上楼,他的楼层倒是没按错,可是,出了电梯后,却又转错了方向。路痴的本能,确实害人不浅,好容易根据病房前的号码,绕过两条绵长的甬道,莫梵亚眼见着就要到乐乐的病房前,可是在拐弯的时候,他的脚步却又顿住了。他听见了谈话声,两个声音,他能认出其中一位是苏瑞。另一位,仔细地辩一辩,亦能认出来:是李艾。李艾与苏瑞,正在拐角可及的地方,说着什么。莫梵亚本不欲听墙根,他想装作最若无其事的模样,非常自然非常自然地出现在苏瑞面前,看过乐乐,留下怀表,离开。他不会多说什么,也不会死皮赖脸地告诉苏瑞,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可是,莫梵亚的脚步还是停了下来,因为,他听到了一个名字。李艾说:“斯冠群……”他们在聊斯冠群。莫梵亚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出于什么心理,也许是想知道,苏瑞对斯冠群到底是什么感情吧,反正,他停了下来,身体靠着墙壁,静静地倾听着站在那边的两人,低声的交谈。~~~~~~~~~~~~~~~~~~~~那边正在说话的,确实是苏瑞与李艾。苏瑞从酒店的餐厅回来之后,就直奔医院。到了医院,才知道Alex已经回家了。这让苏瑞颇觉失落,她总觉得,经此一事后,Alex或许会渐渐疏远她。苏瑞也说不出原因,但是这种预感很强烈。“后来到底怎么了?”
李艾见到苏瑞,忍不住追问道:“医院那边,没有说杨小姐出事吧?”
“医院那边还没消息。”
苏瑞实话实说道。李艾也知道,消息不会来的那么快,而且,她甚至怀疑,如果消息不太好,斯冠群就不会让苏瑞知道。“那你是怎么想的?其实吧,我对斯冠群真的没偏见,事实上,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削尖脑袋要嫁给他,他肯娶你,是你的运气,可是,你要的东西,和那些女孩是一样的吗?”
李艾苦口婆心地望着苏瑞,她当然知道,苏瑞不是那种爱慕虚荣的人,她不会因为斯冠群的地位与钱财而勉强自己取悦于他。可是——她担心苏瑞会被斯冠群迷惑。那样一个男人,绝对具有迷惑女人的能力。苏瑞也是女人。就算是李艾自己,她自问一下,当年何尝不是被商天南迷惑过?“没什么想法,只要他愿意为我改变,给我承诺了家庭和未来,我就选择相信他。人非完人,我们都有缺陷,既然决定在一起了,就得包容,不是吗?”
苏瑞神色平淡,好像刚才的那件事,对她真的没有任何影响似的。“苏瑞——”李艾突然郑重其事地叫住了她。“嗯?”
苏瑞鲜少听见李艾如此认真地叫自己,她抬起头,探寻地望着她。“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他,斯冠群。”
李艾一字一句道。如非喜欢,苏瑞怎么可能会一再地妥协?莫梵亚在拐角的那头停下脚步。苏瑞也停下了声音。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莫梵亚才听见苏瑞似乎噙着嘲弄的反问,“什么是喜欢?”
“就是,想和他在一起。”
李艾抓了抓头,用最简单的语言解释道:“你是打心眼想与斯冠群在一起吗?”
“是。”
苏瑞点头,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她的表情很平静,也极认真,“我打心眼想和他在一起,如果这种愿望出自喜欢,那么,我是喜欢他了。”
为什么不喜欢呢?当你决定与一个人共度一生,多多少少,是喜欢着吧。“……那,莫梵亚呢,你对莫梵亚,还喜欢吗?”
李艾说着,倒是自己先解嘲了,“算了,反正莫梵亚心里也没有你,他马上就要和萧萧结婚了,纠结这个问题,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
“莫梵亚说,他喜欢我。”
苏瑞冷不丁地开口道。李艾怔住。“你是说,莫梵亚他……他向你表白了?”
这件事情,李艾却是第一次听,而这则消息给李艾的感觉,无异于晴空炸雷,简直太震撼了。莫梵亚那个迟钝的富家子,居然也会向苏瑞表白。那,那是好事啊!苏瑞喜欢他,喜欢了那么多年,为他受尽委屈,还有乐乐——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守得云开见月明?“既然莫梵亚都开口了,你还犹豫什么?你对斯冠群,无非是想给苏阿姨和乐乐一个交代,就是一个选择而已,可是,你是爱莫梵亚的啊,你应该嫁给莫梵亚,一家三口,真正在一起,多好。”
李艾越说越激动,她仿佛已经看见了未来的画面,而这些画面,让她发自内心,为苏瑞感到开心。起码莫梵亚这个人简简单单的,虽然笨了点,比不上斯冠群的运筹于心,但和斯冠群在一起,真的会很累。李艾用脚趾头想,也能明白两人的优劣。苏瑞只是低着头苦笑,她的背倚着后面的窗户,等着李艾的兴奋发泄完毕后,她才道:“我已经拒绝他了。”
李艾未尽的话,在半空中戛然而止,她不可思议地望着苏瑞,“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多年,苏瑞的隐忍与努力,她所背负的,所坚持的,不就是一个莫梵亚吗?现在,莫梵亚已经开窍了,明明白白地愿意接受她了,为什么苏瑞反而拒绝了?她的脑子被门夹了么?“接受后,又能怎么样?他会娶我吗?”
苏瑞转过身,手扶着栏杆,手指握着冰冷的金属,而金属的冷冽,却抵不过她此时的指尖的寒冷。她的声音平静、理智,了无涟漪。李艾怔了怔。“他是不可能娶我的,在大学的时候就知道,莫梵亚从来不屑于我们的生活,他生活在他的城堡里,就算现在一时喜欢了,又能怎么样?嫁入豪门这种梦,只有小女孩会做,我们是成年人了。我们早已经知道了这个世界的一切法则与冷酷。一个男人的庇护,能帮你去应对一整个家族的排斥吗?何况——”苏瑞虽然不愿意承认,可是,还是不得不说:“莫梵亚自己也是个孩子。他甚至不知道该拿萧萧怎么办……还也许,连最起码的婚姻都给不起。”
就算他聪明,学习优良,他确实是一个被家族保护得过好的孩子。人活到二十五岁,却还是个路痴,逛个商场也会迷路,寻常的人家,会有如此的呆子吗?苏瑞从不会用这件事来轻视他,事实上,因为爱着他,他的任何缺陷在她眼中都是可爱的,可是,那又如何?如果他和她在一起,在一路的披荆斩棘中,他的所有可爱,都会成为致命的弱点,也许她无法维持他惯常的生活,也许她会将他从城堡里拖至凡尘。那样纯粹的喜欢,染上尘世的灰,到头来,是不是也逃脱不了零落成泥碾成空的命运?请原谅她的自以为是和现实,她已经不能像五年前那样,因为尊从自己的心,而勇往直前,而无所畏惧。苏瑞付出了太大的代价。逼死父亲的罪,已经让她在一夜间变成俗人。她从来不是斗士,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渴望安稳,甚至没有多大事业心与野心的女人。她不能再冒险了,在生存面前,爱情是什么呢?在没有莫梵亚的世界里,她也从不觉得有什么缺失,五年来,她一直是一个人支撑着她的家,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李艾虽然觉得苏瑞的论调太过凄惶,可是,李艾无法反驳。因为,这才是现实。莫家是真正的名门望族,当初在学校的时候,那些大众活动,莫梵亚和他的那一拨人,根本就不会参加,他们仿佛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那个世界香车宝马,点石成金。和莫梵亚一比,商天南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富二代而已。当初商天南娶李艾,便闹出了不小的风波,好在商天南的父亲过世很早,他的母亲也是一个风—流的主,上梁不正,没资格管下梁歪还是不歪。这才没有管商天南的婚事。莫梵亚就不同了,莫梵亚的父母全是以严谨权威出名的,莫氏又那么神秘且错综复杂,还有莫梵亚与萧萧的关系……苏瑞如果嫁进去,她就是第三者,插足莫梵亚与萧萧的可耻第三者。她将面临什么,只要想一想,都觉得很寒。“可……你能放得下么?”
李艾轻声问。莫梵亚不表白也就罢了,那顶多只是一场暗恋,可是,莫梵亚居然表白了!在这种情况下,苏瑞的放弃,才是真正的催心裂肺。“当你拿起一样东西,就势必要放下一样东西。”
苏瑞转过头,出神地望着窗外苍茫的天地,声音淡淡的,浅浅的,飘渺如烟,“其实我不是那种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不过,我不会贪心,我只知道,所有贪心的人,最后都会不得好死。”
她死了不要紧,然而,乐乐和妈妈怎么办?她可以跟着莫梵亚去面对一切流言蜚语,一切打击与窘迫,可是,妈妈的身体那么差,乐乐每月的花费那么多,稍有不慎,就不是吃苦的问题了,而是性命堪忧。她已经失去了爸爸,爸爸用生命为她的任性买了单,她不会再冒险去失去任何人。所以。对不起……梵亚。李艾沉默了下来,这个问题已经不需要纠结了,苏瑞的选择早已经给出。选斯冠群吧,与感情无关,无虚荣无关,她选择他,只是因为那一句。“我会接住你。”
斯冠群将会在她最无助的时候,稳稳地接住她,接住她,接住她千疮百孔的生活,并将之包容,这样就够了。这就是她的归宿!“不管怎样,还是希望你幸福吧,如果斯冠群是真心的……其实我也不应该担心,他会照顾好你。”
李艾叹了口气,终于妥协。好吧,平心而论,斯冠群对苏瑞确实不错,不是么?倘若能一辈子都如此体贴周到,苏瑞就不会再受什么苦了。这其实是好事。“说了那么多,该回去了,妈和乐乐还在病房里呢,我们出来的时间太久,妈就会胡思乱想了。”
李艾很自然地提议道。苏瑞附和着,她们离开拐角处的小阳台,转向了莫梵亚刚才站立的地方,而那里,早已经空无一人。~~~~~~~~~~~~~莫梵亚确实提前离开了,在苏瑞承认,她喜欢斯冠群的时候,他就走了。再听下去,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滋味。反正,他已经感受到了心痛。心口奇怪的抽痛感,在苏瑞亲口说出,她喜欢斯冠群的时候,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来了。好像被一个干咸的手掌,将心脏狠狠地捏了一下。血液被堵住,疼痛如锐利的箭,呼啸着窜过他的全身。平生不懂爱意,才知中意,便已失意。他逃走了。是的,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来形容莫梵亚离开时的景况,那便是——逃。可是,因为来的时候走了许多路,回去找电梯时,他居然又绕到了另外一条走廊上,抬头看了看门牌号,非常滑稽,他似乎找到了乐乐的病房。在这样乌龙的情况下,莫梵亚站在了护士所说的那个号码牌前,手却迟迟没有敲下房门。倒是里面的人拉门走了出来。苏妈妈抬起头,看着杵在自家孙儿门口的那个年轻人,困惑地问:“年轻人,你找谁?”
莫梵亚这才回神,他礼貌地退开一步,道:“请问,这是苏乐乐的病房吗?”
“对,你是——”苏妈妈在脑海里拼命搜索关于这个年轻人的资料,可是,想来想去,都搜不出任何印象来。如果她见过这个年轻人,苏妈妈应该有印象,因为,年轻人长得那么英俊,干干净净的,气色很好,简直和她孙子……和她孙子……苏妈妈愣了愣,再仔细看向莫梵亚,越发觉得,面前这位英俊的青年,与乐乐长得几乎一模一样。都是一样秀气的眼睛,一样挺直的鼻子,连略深的人中,都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