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本部那位通完电话之后,幸田原本打算在附近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躲起来。 他现在不能见任何人,甚至连动物,昆虫,任何活物都不能看见。 每一个只要有脑袋的家伙必然会长着一张早惠的脸。 他浑身的衣服湿透了,湖边的风吹过来,简直透心凉。 忍着吧,再等等。 那些怪诞调查员不是可以坐直升飞机过来的么,应该用不了多久。 幸田钻进了电话亭里。 这一等就是几个小时过去了,幸田甚至在昏昏沉沉中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黑成一片,守在电话亭里这么久,也没有任何人联系自己。 混蛋,不是说那些怪诞调查员会主动联系他的么? 幸田当即给本部那位长官又打了过去,“喂?”
“喂!喂喂喂!”
“嘟——” 电话那头传来了幸田很熟悉的电子音。 作为高利贷公司的前老板,幸田当然十分清楚,这是手机号被对方拉入黑名单的提示音。 混蛋……混蛋! 这个忘恩负义的狗杂种。 他一定是想让幸田被怪诞杀死,这样一来,他的那些把柄就无人知晓了。 等幸田缓过这口气,一定要把老混球干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通通抖落出来! 电话,录音,视频,收钱的,送钱的,包养女人,变态的爱好,找黑社会封口,在阿米利加赌钱的,全部放在网上!通通交给本部的监察课!混蛋! “嘶……” 这鬼天气也太冷了。 再待下去根本不用怪诞找上门来,幸田先得冻死了。 他想了想,不如先回家换身衣服,不对,家里恐怕已成了早惠的大本营,他可去不得。 干脆去公寓那边吧。就算他包养的那个女孩子也长了一张早惠的脸,幸田大可以低头不看嘛。 幸田算是想明白了。 只要自己能忍受得了,就算对方长了一张早惠的脸又怎样,完全无法对他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 大不了,他暂时先躲在公寓里不出门,让那个女人每天都带个面具总行了吧。 等稳定下来之后,再想办法联系本部的那位,要是他真的把事情做的这么绝,幸田就跟他斗争到底! 一路捂着脸,低着脑袋坐上了地铁,到了那个女人租住的公寓。 幸田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总而言之,目不斜视,连一个余光都不敢往有人的地方投。 “叮咚!”
“幸田君吗,我来了!”
屋里传来女人欢快的声音。 脚步声响起又停下,女人似乎站在门背后,透过猫眼在看幸田。 “老公,你捂着脸干嘛啊……” “别问那么多,你开门的时候把脸背过去!”
幸田冲着门缝说。 “干嘛啊?”
女人道:“难道,你有惊喜给我?”
“惊个屁!快开门。”
门打开了。 女人果然背朝着幸田。 后脑勺上,早惠的脸对着幸田满面阴恻恻的笑容。 她眼球里全是血丝,阴森的脸庞上也全都是条条隆起、凹凸不平的血丝,像可怖的爬虫,散发着令人理智狂掉的气息。 “啊!”
幸田瘫在了地上,双腿直蹬着地,疯狂往后躲。只要看见这张脸,他就根本无法冷静。 之前想好的干脆无视她,不管她,完全是空谈。 苦苦熬过可怕的地铁站,没想到回到公寓里,仅存不多的理智一路狂掉…… “嗯?幸田君,你怎么啦?”
“滚……滚!死女人,你给我滚开!”
幸田快疯掉了,他看到—— 早惠的脑袋没有动,但身子原地转了一圈,脖子一拧,胸脯转到了前面,诡异透顶。 “啊……你怎么会这样说我呢?”
那张和早惠一模一样的面孔捂着自己的脸颊,阴险地说道:“这种话不该是说给你老婆早惠听的么?”
这一下,彻底击溃了幸田的心理防线。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双手,掌心里是两张早惠的脸,十个手指的指尖上全是早惠的脸,连手指肚子上都是早惠的脸! 一张张早惠的脸缓缓扭动着,越来越密集,不一会儿,掌间纹路的缝隙里都是早惠的脸…… “滚啊!!!!”
理智的最后一根神经在此时彻底崩溃,幸田用两只手的食指指尖对准自己的眼睛,猛地一戳! “噗呲……”一声…… 刹那间,一股剧烈的痛感,鲜血四溅,还有两股顺着眼角滑落下来。 幸田眼前的世界彻底黑了下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下子终于看不见了!!!”
“死女人,老子看不见了,你拿什么跟我斗?”
情人惊恐地看着这一幕,浑身瘫软,动弹不得,嘴里喃喃道:“幸……幸田……” 幸田猛地抬起头,一片黑暗中,闪过一道青光,他看见了——女人散着青绿色光芒的身子上,早惠僵尸般的面庞再次出现。 “啊……为什么,为什么瞎了还能看得见!”
“滚!滚啊!”
幸田自己先滚了。 他跌跌绊绊跑进了电梯里,大口大口喘着气。 一片黑暗之中,他摸索着按下到一层的按钮,这才抬起头,发现电梯玻璃橱窗内的广告上,女明星的脸和早惠一模一样。 连广告都是! “啊!哈哈哈哈……我瞎了吗?”
“我不是瞎了吗?”
“我瞎了!”
“让我瞎了吧!”
他大喊大叫,一拳捣向玻璃。 “哗啦……” 玻璃四裂,散落一地,手上满是鲜血,脸颊上也全都是从眼眶留下的血液。 长着早惠脸庞的女明星的表情反而更清晰了。 地上碎裂的每一块儿碎玻璃上,都是早惠的脸。 幸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不停哆嗦着。 “一楼到了!”
电梯提示音是如此的动人。 电梯门打开的一瞬间,幸田冲了出去。 公寓楼道里往进走的男人长着早惠的脸。 他的手里牵着一条拉布拉多犬,长着早惠的脸。 “狗!狗畜生!”
“喂,你怎么骂人啊?”
幸田撞开了公寓的大门,冲了出去。 大街上,往来的行人都是早惠的脸,没有一个地方不散发着早惠的气息。 幸田疯狂了。他什么都看不见,黑漆漆的,只能看见那一张张散着青光、各式各样表情的早慧的脸,他冲了过去,抱住一张吻了一口。 “你干什么?”
女人身旁的男朋友又惊又恐,一拳把幸田撂倒,“变态!”
幸田又冲上去抱男人,“老婆,是我错了,我对不起你啊!”
满脸的鲜血直流。 “真晦气!”
男人连忙把幸田推开,带着女朋友离开了。 两个人转过头,后脑勺上还是早惠的脸。 幸田绝望了,跪在地上,满目癫狂。 “全是早惠,哈哈……全是早惠!全是我的老婆……” 远处街灯照下,一辆出租车缓缓驶了过来。 在满天满地的早惠的气息当中,只有那辆出租车散发着不一样的气场—— 虽然人已瞎掉,但幸田能够感觉到这辆出租车。 那是……神……是神吗?只有神仙才能打败怪诞吧…… “救……救命!”
幸田仿佛看见了生的希望,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往出租车的方向跑了过去。 出租车缓缓停了下来。 车门为幸田打开。 幸田泪目了,这辆出租车,真的是神派来拯救那些被怪诞折磨的快要疯癫的可怜人的么? 他毫不犹豫钻了进去。 世界清净了。 “您要去哪儿。”
司机从驾驶座转过头来。他的脑袋上没有长着一张早惠的脸,吉野总算看不见了…… 太好了……终于等到了一张和早惠完全不一样的脸。 “随便,随便去哪里都可以,”幸田说道:“请您一直开下去,永远都不要停,我给您多少钱都可以。”
汽车发动。 外面下起了雨,红蒙蒙一片,像血液溶在了雨水中。 “这雨真好啊……把天地之间到处散逸的早惠的气息全都冲掉吧。”
听着雨声,幸田松弛下来,发呆地望着窗外……虽然窗外一片漆黑。 司机拧开收音机,放起了《长崎今天又是雨》—— 【脸颊挂满了雨珠泪, 生命爱情都放弃吧……】 “这首歌可真是晦气……爱情什么的不要就不要了,反正他也从来没有期待过那种东西,生命可太宝贵了。就算是像狗一样不得已每天摇尾巴讨好主人,也一定要好好活着啊。”
差评。 这首歌一定要差评。 “喂,”幸田冲着司机说道:“拜托您换首歌吧,晦气的很。”
司机没有答话。 这时从一旁传来了一个幸田似曾相识的声音: “在这么多的乘客里,您还是第一个提出让英二郎换歌的人啊……不简单。”
幸田顺着声音瞧去,这才发现出租车的后排竟然还坐着一个人。 他扭头看去—— 他的身旁一片漆黑。 这辆出租车真好啊,完全看不到早惠。 对,只要……不是早惠的脸就好。 等等……警察? 那人手中抱着一本书在翻看,看的津津有味。幸田隐隐能感觉,对方身上散发着一股正气凛然的气场。 “请……请问,”幸田说道:“您是什么时候上车的……” “我嘛?”
男子翻了一页,“一直都在车上啊,您上车的时候,我就在啊。”
可幸田钻进车里的时候,分明记得后座上是没有人的。 神……这个浑身散发着正义气息的男子,一定就是神了。 神才会这样来无影去无踪,神才会出现在这种恐怖的怪诞地狱中,拯救无助的凡人。 是了,一定是神。 神不想让凡人看见自己的脸,所以他才会融入一片黑暗中。 “您……” 幸田的声音颤抖起来了,“您是神吧?”
男子仍然在翻书,似乎没有回答的意思。 更加确定了,这样的从容不迫,这样的淡然高冷,唯有神才能拥有这样的气场。 幸田跪在了座椅上,恭恭敬敬道: “您是专程来拯救我的吗? 您是来清除那些无序混乱、滥杀无辜的怪诞的,对不对?”
怪不得,幸田一见到这个男子,就感觉湿漉漉的衣服被烘干了,浑身上下暖洋洋的。 男子又翻了一页,依然不作回答。 幸田却更加恭敬了,跪在座椅上,上半身整个拜倒下来。 窗外的雨不停,那首晦气的歌还在放。 幸田却再也不敢提出异议。 脑袋里又开始畅想了—— 神是不会轻易出面的,神必须高高在上、神秘莫测,否则也就不能称之为神了。 那么,神为什么会找上自己呢? 答案只有一个,幸田被神选中了。他一定是被神选中成为了天使之类,从今往后多半要代表神,在人间行走了。 这并不奇怪……一直以来,幸田就显露了非同凡人的特质。 还真是巧啊,幸田刚还想着以后要不要当个驱鬼师、神棍什么的,神就来接引自己了。 一切都是天意。 成了神使之后,就能拥有恐怖的力量了吧。 嗯,到那时,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消灭那些怪诞。 比如,早惠。 等等,早惠……怎么会是怪诞来着……早惠不是被…… 幸田忽然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刚才还记得来着。 “不对啊,”他恍恍惚惚从座椅上爬了起来,“我到底忘了什么……” 出租车已经行驶到黎东高速入口处。 “也许,” 司机转过身来,望着幸田:“是忘了感恩吧。”
幸田瞬间清醒过来。 是了,他好像是被困在了一场怪诞里,早惠……到处都是早惠…… 但为什么,他现在又坐上了一辆出租车? 身旁的这个没有脸的男子是谁? 神…… 想起来了,他是神啊。 是来拯救自己的真神。 幸田刚想起身再次拜倒在座椅上,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无法动弹。 男子终于看完手中的书,把它合了起来。 书的封皮上写着《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男子忽然转过脑袋,看着幸田, “虽然非常不情愿和你这样的人渣说话,但如果我真的什么都不说的话,你恐怕还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落到这种处境。”
幸田眼睛瞪圆了。 “没错,是我把早惠变成怪诞的,让她变得无孔不入,无处不在。”
“你——” “像你这种人渣,要是还能滋润地活在这个世上,简直是对走上了这条不归路的我的羞辱。 一分钟,甚至一秒钟,我都不想让你过得太舒服了。”
虽然完全看不见对方的脸,但幸田可以清晰感觉到对方像利剑一般的眼神,穿透了面上的朦胧雾气,直抵了自己的双眼, 男子又道:“其实,我本可以让你一直被早惠纠缠恐吓,一直恐吓到死。但那样的话,似乎你就有机会转世投胎了。 而且,像你这样连恶灵都害怕的人,死后没准会变成害人的怪诞呢。 所以,我想了想,还是让你的灵魂永远困在收费站好了。”
男子的话,幸田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有听懂。 他看着男子,对方的脸庞渐渐清晰起来——又是早惠! 幸田想逃,但身体根本不听使唤。 出租车以蜗牛般的速度缓慢前行着,幸田度日如年。 终于,出租车停了下来。 “到站了,” 前排的司机缓缓转过头来,“幸田桑,我代早惠,向你问好。”
车门打开,幸田走下了车。车里的男子戴上了警员的帽子。 车外面没有早惠的脸,世界一下子清净了。 幸田走向收费站通道,在靠中间的位置躺了下来。 我这是在干什么? 幸田的思绪乱飘……难道以后都要一直躺在这里吗? 不过,一个人躺在这里的话,似乎再也不用看见早惠那张恐怖又晦气的脸了。 或许……这样也挺好的…… 汽车的远光灯打了过来,耀眼的光刺向幸田。 他瞎了,看不见光,却能感受到一阵阵来自光源的刺痛。 谁啊,这么没素质。 到了收费站都不知道把远光换成近光灯? 不晓得收费站的收费员每天夜里值班很辛苦的吗?非要用远光把人家的眼睛刺瞎? 差评! 大货车缓缓驶了过来,切成了近光灯。 等等…… 好家伙,几吨重的玩意儿,这是要从自己的身上碾过去吗? 开的还这么慢! 这一定会将幸田撵成肉饼的,不要啊…… “嘶——” 货车碾了过去,缴费的时候,一个轮胎正好压在了他的小腹下面……稀碎。 幸田疼的快要昏过去。 混蛋……都怪那个老混蛋,狗畜生,都怪他不肯出手救自己啊…… 还有刚才那个什么狗屁神……他以为他是谁啊。 大货车终于开了过去。 不远处,又一辆货车开了过来,远光灯明晃晃的…… 混蛋,被撵成这个样子都死不了?还要被碾过多少回啊? 幸田绝望了。 好在,以后再也不用看早惠那张脸了。 这时,收费员从窗口上探出了脑袋…… …… 收费站远处,幽幽夜色中,顾醒目送幸田躺在了过道中央。 收费站的灯像一团愤怒的火,划破了暗夜的黑。 顾醒戴上卫衣的连帽,转身,坐上出租车。 司机发动汽车,他拧开音响,这次播放的是羽生迷子的《朗朗晴天》—— “以不洁的乱步迷失于夜晚的街道;是从何而来的呢真是潦倒落魄啊……不然请去我家,我家温暖如春……” …… 在黎东高速收费站通道迎来新的躺尸者的同一时间,一个身着黑衣的外卖员骑着“不倒翁”三轮摩托车,停在黎都市JA区某座一户建门口。 他按下门铃,等了很久,没有人开门。 再按一次门铃。 门被打开了,门口却看不见任何一个人。 外卖员脸上划过一丝惊讶神色。 他再次按动门铃,门口闪过一瞬大货车从收费站缓缓驶过的画面,随即又消失了。 外卖员嘴角抽了抽,似乎有些不甘心地离开了。 二十分钟之后,他再次骑着不倒翁,来到了这家门口,按下门铃,重复之前的动作……然后离开……回来……按门铃……离开……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