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严辞试着回想过去,发现遗忘的记忆很多,写的第一封信,打的第一通电话,看的第一部电影,追的第一片动画……不出意外,全部毫无印象。 当时念念不忘,在qq空间留下的“我永远忘不了这一天”,许多年后却没有丝毫头绪,人生大概就是一段不断遗忘过去的旅程。 生命的吊诡之处在于,你想记得的事,往往容易忘记,而不经意之间偶遇,意料之外的尴尬,却可以记很多年。 严辞小时候向往县城,总觉得县城什么都有,让人很快乐,可如今却记不得第一次来县城是什么时候,为何有这样的感想,又或者经历了哪些快乐的事情。 在他回忆里,小城画面只剩下夜晚美轮美奂的街灯,东街口小巷神秘的电玩,市场拥挤的人潮,车水马龙的马路,以及河边流行一时的刨冰。 对于此刻的严辞来说,其实回到过去,像是以全新的身份,在平行时空重新登场,体验是全新的,记忆也是要更替的。 这时,三轮车在路上行驶着,风很大,记忆在脑海喧嚣,就这样,车轮一轮又一轮地转向那一座城市。 还未到城关,前方城市热风吹来,带着轻微汽车尾气的味道,不浓烈,但对习惯乡野清新空气的严辞而言,同样的刺鼻。 阳光的浓度正在下降,没那么耀眼,正好可以欣赏这座城市。 严辞坐在三轮摩托上,从山路上望去,透过松树,就看到一排低矮的水泥建筑,左边是丘陵,山上松树成林,右边是公园,森林里红色的老亭苑后面衬着蓝色的天,中间就是孤独的山中城。 当小城伴上回忆,犹如有了调味料,画面就格外清透干净,相比二十年后,县城两旁随处可见的一栋栋几十层大楼,现在超过十层的建筑,都屈指可数。 终于明白,随着人成长的,有这一座小城,随着人老去的,同样也有记忆里的故乡,在成长的次时代,世界一直变化很快。 和想象中有些偏差,或许这证明了一件事,人是无法描绘童年见过的景物,只能口头上说个大概轮廓,遗忘是命中注定的,唯独文字才能留下灵魂飘过世间的痕迹。 严辞拿起纸笔,以文字形式,悄悄记下此刻他所见到的景象。 “到了。”
三轮摩托车上,奶奶说着,露出满是皱纹的笑脸,回首看着孙子孙女。 严六堡听到声音,触电般站起身。 这时候三路车已驶出树林,小城的轮廓越发清晰,但里头建筑整齐的线条依旧不够明显,从远看像是罩着一层轻纱般的朦胧白雾。 她就这样扶着三轮车围栏,远远地望着县城,眼睛亮晶晶的,懵懂而欣喜,哪怕不是第一次来县城,可每一回都有全新体验。 快乐时,总想和身边人说说话,严六堡也有话想和严辞说,可此时严辞却拿起笔在纸上,簌簌地写些什么。 严六堡有些惊异:“严辞,你写什么呢?”
严辞顿了下笔,微笑起来:“日记。”
想要向杂志投稿,以稿费改变现状,他得多观察记录,发现生活里的感动,发掘真善美。 平时所见所闻,以后都是他的素材,每一笔每一划都是日子细水长流的证明,严辞相信,一个人经历多了,内心也会渐渐充盈强大,写作灵感也永不会枯竭。 “日记?”
严六堡睁大眼睛瞧着严辞写下的文字,文字龙飞凤舞,依旧优美,当然她年纪尚小,无法全看懂。 这个时代是文艺时代最后的尾巴,还流行着写日记,写诗歌,交笔友……在以后,文艺会逐渐坠落成贬义词,在越来越浮躁的社会氛围里,死无葬身之地。 一般来说日记写得好,作文就不会差,写日记不能算没有好处。 见严辞这样写日记,严六堡忽然生出莫名的情绪,暗暗下决心,也要以严辞为榜样,来写日记。 因为严辞,她这一世开始改变了。 …… 顺着蜿蜒的山路下来,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县城第五中学。 严辞看到熟悉的学校围墙爬满绿萝,亲切又陌生,藤和叶呈现一种静默,清晰而熟悉的感觉瞬间涌上心头。 关于小县城的记忆,最初可以追溯到五岁,当时父母还没外出打工,在县城第五中学食堂做工,他和妹妹也跟着父母,在学校住下。 虽然小学之前都很懵懂,可总归还是有些印象。 第五中学这所中学在城郊,是县里面积最大的中学,校园里有假山池塘,池塘里红鲤鱼穿行,旁边栽种老树,树上蜗牛向上爬。 六岁的时候,他和妹妹在这里面,天天抓蜗牛玩,将蜗牛放在墙壁,看着蜗牛顺着老旧的墙壁往上爬,那是无比快乐的时光。 此刻严六堡也踮起脚尖,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中学墙壁。 严辞想起以后他和妹妹会进入第五中学的初中部读书,结识了几个小伙伴,比高中玩得还要好,大学毕业后都有联系。 “老朋友们,现在你们在哪呢?”
严辞轻噓微叹,有淡淡的孤独感。 围墙外绿萝随风瑟瑟,是现在严辞的心情,围墙里头高大乔木连成片,环境幽清,则是过去的童年时光。 还没开学,学校里空荡荡的,没见几个人影,也没听到读书声,校园里飘荡的国旗,是校园时光无声的回响。 车还在走着,顺着墙外的小路下来,就进入了城里。 县城这时代,晚上持刀砍人都有,可是白天的时候,治安还是很好。 街上的行人如织,年轻的,苍老的,漂亮的,丑陋的,每个人都在看着前方,没有人低头玩手机,忽然就有些怀念。 没有疫情,无人戴口罩,可以看清每个人的脸,很难去描绘这个时代的路边情况,即便是年轻人,脸上也是懵懂无知、满是希望的感觉。 想想也是,大多数家庭还没有手机和电脑,年轻人第一选择,自然不是窝在家里,而是跑出玩。 街边开了几家网吧,门口有年轻人出入,素面朝天,爆炸头,非主流的时代开始了。 细看路人装扮,牛仔裤穿着颇有时代感,还有印有流星花园的喇叭裤,以未来的目光看来土得不行,现在确是潮流,当然也是坏小子的标志。 在街边阴凉处,摆放着收音机,放着《水手》,几个年轻人跟随着节奏,穿着喇叭裤在跳舞,看起来像是那么一回事。 二十年后,跳广场舞的中年人,和眼前这些年轻人是同一批人吗? 严辞感觉有些好笑,原来时间并没有改变人的爱好。 一路下来,严辞看到了很多时代痕迹。 这时候县城还没扩张,并不大,没几步就到了老市场,作为第一市场,随处可见贩夫走卒,叫卖声不绝于耳,真的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常。 来到老市场,在路边找了个无人的摊位,和旁边的摊主打招呼,聊了一会儿闲话。 怕两个小孩瞎跑,二伯母手指指了一个区域,让严辞和严六堡就待着这里面。 “等下我和奶奶卖西瓜,你们别乱跑,就在这一块区域玩。”
二伯母再次强调说。 “二伯母,我知道的。”
严六堡点头答应,她很听话,从不乱跑,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只有天真。 对于严六堡乖巧,二伯母自然了解,她主要是不放心严辞,想着严辞最调皮,就拿出拐小孩的故事吓唬。 可显然对严辞没有作用。 严辞正对街上走过的哥哥姐姐,看得津津有味,重生后再看过去非主流时代,感觉特别新奇。 不过他也意外收到了恶意。 路边衣着精致的小孩,在嬉皮笑脸地朝他们扮鬼脸,嘴里嘟囔着乡巴佬,也不知是不是脑子不好。 “臭小屁孩,爸妈咋教你的?”
严辞冷笑,毫无波动。 小孩的恶意总是毫不掩饰。 当然,没素质的人哪都是,纠结于世界暗面,没有必要。 何况他是成年人了。 于是,严辞将屁股对着对面臭小孩,羞辱了他一下。 这下才舒服了。 大人离小孩子世界很远,倒是没有发现,这些小动作。 奶奶最后笑着说:“没事的,辞辞和六堡都很乖,不会乱跑的。”
…… 小城这个夏天特别热,街上热浪翻滚,鸟儿躲在树荫下乘凉,啁啾着,似在抱怨着酷暑难耐。 这日头,西瓜还是好卖的,不一会就卖出去几个。 透过树叶的阳光斑驳,严辞和严六堡就坐在街边的台阶上,静静地看着前方的奶奶和二伯母卖西瓜。 不时严辞会发处一阵奇怪的笑声,严六堡看不懂,鼓着嘴不说话,只是眼里带着疑惑。 “严辞,你在笑什么呀?”
终于严六堡忍不住问。 “没什么。”
严辞摇头,只是记忆在身体,一点点冒出来,感觉有意思罢了。 重新以孩童的视角观察行人,一点也不无聊,眼睛从低到高的仰视,但灵魂却是在俯视的,这样遥看着,亦真亦幻。 街上热烘烘的,也闹哄哄的,随处可听见讲价声。 小城里的人总是擅长讲价,对半砍是基础操作,便宜几毛钱不满意,最后结账还要抹去零头,而二伯母依旧铁公鸡一样,一毛不拔,多少钱就多少钱。 手提秤称量西瓜,卖出一个西瓜后,二伯母说道:“妈,我去买些东西,西瓜你看下。”
奶奶笑了笑:“行,你去吧。”
“那阿妈,我先走了。”
二伯母说完,就渐行渐远,消失在人海里,去买家里缺的东西去了。 三轮摩托车上,奶奶在看西瓜。 在车后面几步的地方,混沌市场的净土,严辞和严六堡无所事事,互相你看我我看你。 “你别乱跑。”
严六堡忽然对着严辞说道。 “所以你在这里是为了看着我?”
严辞有点无语。 “对啊。”
“我不是犯人,看着我干嘛?”
“你太会乱跑了。”
“六堡,你无聊吗?”
严辞又问道。 “不无聊。”
“你之前和奶奶来了几次,都这样坐着啊?”
严辞又道。 “我是怕你乱跑,才看着你。”
“那你放心,我不乱跑。”
“真的?”
“比珍珠还真。”
过了片刻,严六堡瞧见严辞没有离开的意思,起身走到奶奶身边,诚挚地说道:“奶奶,我来看摊位吧,你坐着歇息。”
对于孙女的孝心,奶奶听得感动,慈爱地摸了摸严六堡的头,说道:“奶奶来就好了。”
严六堡仰着雪白的脖颈,微笑着说:“我可以的,上次我也没算错。”
奶奶目光满是笑意,从空瘪的旧钱包,掏出一叠老旧的钱,拿了两张一块钱,交到孙女手上,最后说道:“宝宝,你和辞辞拿着这钱去,去那里的店铺,买些零食吃,这里奶奶来就好了。”
严六堡摇头:“奶奶,我不要钱。”
“奶奶有钱,你收着。”
奶奶指着不远处的小卖部,“玩去吧,莫走远。”
严六堡鼓了鼓嘴,一脸纠结地拿着钱,走到后面的台阶,也不知怎么回事,她成找奶奶要钱的了。 和严辞对视了一会儿,似乎能感知到严辞的促狭笑意。 严辞果真道:“六堡,你可真行啊,还会找奶奶要钱?”
严六堡跺着脚,恼道:“笨蛋严辞,我才没要!是奶奶给我们买零食钱。”
严辞瞧着小丫头的恼样,忍不住笑了一下,越来越能感受到天真的快乐。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内心没有衰老,反而在重生后,渐渐焕发生机,这样的通达,是能让石头开花的。 不知为何,无聊总想逗妹妹,明明此刻口袋里,没有几毛钱,可就是莫名就心情好,这就叫穷开心吧。 “买零食吗?那你把钱给我。”
严辞又说道。 “你要干嘛?”
“我去买啊,还干嘛。”
“好吧。”
严六堡闻言,就抽出一块钱,放到严辞手里:“这是你的钱,你去买你自己吃的吧,我就不买了。”
“你又不买?”
严辞有些无语,怎么小孩子可以忍住不吃零食? 越过记忆,再次将目光投向妹妹,心酸又温暖,小小的一块钱,此刻居然这么宝贵,这正是妹妹和苦难命运较劲的证明。 因为暂时需要钱,思索片刻,还是拿过一块钱,塞进口袋里。 严辞又瞧了奶奶一眼,奶奶还在心无旁骛看西瓜,目光呆滞。 他凑到严六堡耳边,轻声说道:“六堡,我去旁边邮局一趟,你等我一下。”
严六堡顿时急道:“你别乱跑啊!”
严辞自然不会听妹妹的话,笑着跑开了,一路就往邮政局那里去。 其实邮政局也不远,几步就到了,也在视线之内,只是妹妹不信任他,担忧他走丢了。 “臭严辞,就知道乱跑,万一走丢了怎么办?”
严六堡一脸不开心,偏偏没什么办法,眼睁睁地看着严辞跑到邮政局去了。 于是她只能一边看着奶奶,一边看着邮政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