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经。”
他艰难地吐出这个词,好像它会黏在嘴唇上。“什么意思?”
“为什么这么确定?你不过才看了一眼。”
对方反问。 为什么?尤利尔扪心自问。他确定的原因自不必提。虽然他与这些神遗物打了不少交道,然而越是探索,疑惑便也越多。梦境内外,它们都勾连着无数人的命运。 “我们都是持有者,接触过它,又被它捕获。”
他试探着透露出情报。 “你带来什么?”
阿兰沃精灵又问。 她的话彼此间似乎没有关联。如果女巫预知了我的到来,阿内丝弄清了我的目的,圣经揭露了我的身份,那她还想知道什么?学徒不理解。 “也许我们能各取所需。”
他防卫性地回答。 阿兰沃精灵点点头。“我是黄昏之幕的社长奈笛娅·爱斯特丽德,天国阶梯的第六位守卫者。”
她的自我介绍语出惊人。“显然,你很惊奇。但在花时间解释前,我们有必要坦诚相待。我见过你的戒指,把它放出来透透气罢。”
想不到突破口居然是这里。“这是你的条件,爱斯特丽德大人?”
“称呼我的名字。”
白发精灵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拿出来。否则我们没得谈。”
学徒妥协了。他慢慢脱下手套,让克洛伊塔的夜语指环暴露在烛光下。早知道初源结社渗透了月之都,他在进城前就会将索伦收起来。眼下线索已经泄露,自然也没有再隐藏的必要。 奈笛娅的目光轻轻一扫。“这是种证明,年轻人。我已自报家门,你必须给出回应。你的导师没教你?”
时空错位的感觉太古怪。“是我不熟练。”
“斯蒂安娜也经常这么搪塞。看来高塔教出来的学徒都一样。”
“我以为你对我们没有了解。”
是不该有了解才对。尤利尔彻底弄不明白了。黄昏之幕的社长似乎与克洛伊塔存在着某种隐密的联系,一般来讲,这时候索伦该跳出来为他指点迷津,但眼下身处一个古老离奇的梦境,指环先生八成比他更茫然。 “奥雷尼亚帝国并不排斥初源,正相反,他们乐意接纳强大的神秘生物,以补充扩张领土的力量。我乔装打扮进入水银圣堂,在那里与总主教共同侍奉三神。若不是神术需要对应的神职匹配,恐怕我会是第一个当上帝国教皇的阿兰沃人。”
『那高塔的态度自然不用说』指环咔咔写道,『命运之神奥托既有露西亚的慈悲,又有盖亚的果决,祂下达神谕让先知接受你,当然也是小菜一碟喽』 尤利尔后悔拿它出来了。 奈笛娅侧过脸,鲜红的眼瞳有一瞬间的闪烁。“我祈求与国师见面,结果却被拒之门外。他不承认我们的火种拥有相似之处,还拿秩序边境的危险性推脱。但其实我只是去晚了一步,高塔已经有了斯蒂安娜。”
“危险性?”
“初源不能脱离秩序范围,否则火种的异动会很要命。就像人渴了得喝水、饿了要进食,还用解释?”
奈笛娅一挥手,“你到底是神秘学徒,还是通过仪式的神秘生物?”
“请继续。”
尤利尔不敢再纠缠这个问题。梦里的知识最好别太当真,索伦的记录才比较可信。“但你是说,奥雷尼亚的国师大人也是初源?”
“他认定自己不是。”
高塔先知不可能是无名者,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错。尤利尔不敢尽信梦中的情报。“难道你们对无名……初源的定义标准不是火种状态?”
“不。标准是公认的。我能感受到高塔传来的联系,那是我进入奥雷尼亚三神教的目的。没有专人指导,我们只不过是在挥霍天赋,可能成果还不如普通人。”
“只是占星师拒绝了你。斯蒂安娜是当年在莫尔图斯的……?”
“她是高塔占星师家族的后裔,远比我这个外人可靠。”
奈笛娅拢了拢头发,“我以为你们这些学徒都会记得这回事。难怪只有杜伊琳找来,想必是国师封锁了消息。”
对她的猜测,尤利尔难以评估准确性。说到底,如今的克洛伊塔与一千年后差别极大,这也是他不敢擅自冒充高塔信使的原因。 “你还有多少废话要说?快让我们谈些有用的。”
奈笛娅将盖亚福音放在桌边。“高塔与黄昏之幕的仇恨自我开始,与安娜关系不大。当占星师们还在故纸堆里扒拉灰尘的时候,我已经找到了通往诸神世界的道路。这其实就是我们矛盾的根源。”
“矛盾?”
学徒重复,“道路?”
“对你来说还太远。”
这可不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废话。尤利尔被她卡得难受:“如果它与神遗物有关系,那我接触到是早晚的事。”
“问题在于,我不确定这两者是否存在联系。神遗物是神遗物,诸神是诸神。阿兰沃是破碎之月的信仰国,卡玛瑞娅也是当之无愧的神造物,这对生活在其中的月精灵有什么帮助吗?没有。祂的恩赐全给了初源。”
“我听说卡玛瑞娅曾属于狼人。”
“在我面前,没人敢承认自己对传说有所了解。”
这位被后世神秘领域定性为恶魔爪牙的组织的领导者、看起来年龄不大的精灵社长傲慢地宣称。说实在的,她简直和当初的水妖精奥萝拉平分秋色。“既然你听过许多故事,那关于圣经的传闻又知道多少?”
尤利尔按着索伦不让它反嘲回去。毕竟我们还有求于人。“不算多。我只接触过誓约之卷,结果发现它与传闻中的能力大都印证不上。”
“神遗物不是唯一,它们有各自的神秘规则。以你接触过的誓约之卷为例,它曾是阿兰沃的宝物,直至被哥菲儿和乐手偷走。结社间流行过的魔法契约,几乎都是它的拓本。”
奈笛娅告诉他,“凡人认定神遗物寄存了诸神的部分精神和秩序的本源奥秘,因此不懈地追求它们。阿兰沃王室是其中之一。她们也就这点指望了。”
“他们指望追寻诸神的足迹?”
“不。凡人更现实一些。”
她忽然皱起眉,“某种意义上,我们的目的是共通的。”
“那是什么?”
“逃离阿兰沃。”
不知怎的,一阵寒意爬上脊背。尤利尔想起安格玛隧道下埋葬的城市,那便是未来的卡玛瑞娅。龙祸的影响遍及诺克斯,是秩序的全线战争。月都既已覆灭,阿兰沃王国自然也随之崩溃。但奥萝拉还活着,她和她的族人守在黑月河的尽头,期盼着挣脱束缚的一天。 为实现这个愿望,她可以做任何事。如果他们没有在隧道遇见梅米,可能威尼华兹已经被神秘覆盖,重新成为狼人的聚集地。 “为……为什么?”
“当然是战争。”
奈笛娅一挑眉,“长眼睛的人都瞧得出来,奥雷尼亚对阿兰沃虎视眈眈,只盼霜月过去,好将邻居变成‘自己人’。倘若等到时候再考虑迁徙,我要摆脱的泥潭恐怕就属于某个开拓地的骑士领主了。多半是黑木郡的领主。你猜会是谁?”
“没这回事。”
尤利尔当然不会和她玩猜谜游戏。“奥雷尼亚不会侵略阿兰沃,起码最近一段时间不会。”
因为你们是被恶魔打垮的。“我想帝国甚至还没处理好苍之森和自家朝堂上的事务,新皇帝才戴上他的皇冠呢。”
奈笛娅打量他半晌,好似在看一个不生活在宾尼亚艾欧的地底人。她曲起指节,在书页上敲打。笃。笃。笃。 “你看待问题的角度很……单纯。”
这位月精灵社长斟酌着词汇,“我发现你会将国家战争与神秘力量割裂开,仿佛士兵们只会提着铁条对砍、朝城墙丢箭头似的。但尤利尔,事实上,有很多——准确来说——大多数时候,都是由我们左右战争。因为胜利不靠信仰和祈祷获得,而靠我们的力量。我们。神秘生物。你能明白吗?”
“……我明白。”
“还差得远。”
奈笛娅揭穿他,“你不理解神秘度带来的差距。环阶有高下之分,可如果与更高层次相比,那我们的差距便不算什么。”
她站起身。“诚然,神秘度的差距不意味着力量差距,但我要考虑的可不是谁打得过谁这类扮家家游戏。当你需要为一大群人的性命负责,你会发现,一件简单小事都变得举步维艰,一点皮毛疏忽都能损失惨重。你要满足他们、照料他们、延续他们,而这意味着你将身不由己。我猜你不会喜欢这种生活,没人喜欢。但你不能一走了之。”
奈笛娅注视着学徒的双眼:“我是这样,而我仅需看顾我的结社。奥雷尼亚帝国是个庞然大物,她的主人必然要面临更严峻的挑战。所以站在他的角度考虑,你会希望安定朝堂、消化战争胜利的果实,但你无法这么做。”
她气势逼人地走过地毯,橙红烛火让她的影子在石壁上狂舞。“因为你和你的王冠属于奥雷尼亚,而她不属于你。”
尤利尔不禁后退半步。“我……我大概能理解了。”
初源社长微微一笑。“理解他人苦痛是修士的强项。帕尔苏尔告诉我,你在这方面的天赋远胜同行。”
虽然不该耽误时间,学徒还是没忍住问:“她提起我?”
“最近他们遇到的故人不少,可惜都不怎么宽宏大量。换成是你,你也会想念其中特例的。”
奈笛娅拍拍福音书,抖落粘在书脊的碎壳。“也或许是他们抽时间读完了它。”
忏悔录。“你们在搜集神遗物。莫非有能逃离阿兰沃的圣经的传闻?”
“说起来有点荒唐。”
白发红眼的阿兰沃精灵摆摆手,示意学徒再后退一点。尤利尔如蒙大赦,他抓住机会,差点没一步跨出门外去。“但事实就是,我们和水妖精一样,都在寻找诸神的天国。”
你说你已经找到了它……“天国是什么样?”
“我瞧不见。凡人顶多窥视它的阶梯,但那也需要极高的火种层次。”
“初源也不行?”
“你清楚环阶之上的道路吗?”
“空之境。”
尤利尔坦白。哪怕是在未来的神秘领域,对许多底层神秘生物来说,这也算是秘密。所幸高塔没必要对它的学徒封锁信息。 “从凡人到神秘生物,我们需要点燃灵魂、沟通魔力、继而创造神秘,这套流程想来你不会陌生。”
“确实。”
他耐着性子听完。 “转职时,你会经历第二次考验。如果你是传承神秘的幸运儿,二者可以同时进行,难度也会大大降低。圣堂巫师和高塔都属于这类,只不过这样做并没比正常步骤好多少——巫术、神术和占星师的力量需要靠知识和魔力共同掌控。即便一步登天,也得拿大量时间修习。了解和掌握有区别。”
奈笛娅放慢语速:“这是因为,火种仪式和转职仪式,它们赋予我们的是意识的变化,不是个体的资格。”
尤利尔感到她的话变得晦涩起来。 “而假如你有天赋,也有勇气,还在正好的时机,那么你可以选择继续前进。登神秘之路的下一阶段,空境以它最明显的外在表现命名——摆脱重力,抵达新的高度……不过,我们仍需要通过仪式。”
“什么样的仪式?”
学徒好奇地问。索伦就不会回答他这个问题,连白之使也认为太早。当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那时候他还没到高环,之后导师又没时间与他碰面。 “我上哪儿知道?它是属于你自己的神秘仪式,和职业息息相关。你要坦白你的职业吗?”
“不。就这样吧。”
虽然这是梦,但其中的角色可不傻。尤利尔不想再花时间去解释自己无所顾忌的原因。“空境才能窥视天国的阶梯?”
“还差那么一点。没有神遗物的指引,连空境也会在里面失去方向。”
奈笛娅告诉他,“我把它称为阶梯,可不是因为它长得像是门口的台阶。”
“噢……噢。”
学徒脑子里差不多就是这么想象的。他赶紧把画面清除。“现在,你已经有了圣经,不是完全可以到天国去了?还是说,你没法带上整个结社?”
“因为天国阶梯就在秩序边境。”
答案如此简单。“初源的地狱。”
“没错。抵达天国需要穿越地狱,那我们干嘛不留下来?死在战场也好过在那鬼地方白白送命。”
“别人会送命,那你是例外?还是有其他条件?”
奈笛娅从墙上抽出一把雪白的三截长剑。 在这之前,尤利尔还以为那只是装饰。它似乎没有重量可言。温暖的光线落到剑身,被奇异的纹理吸收,再以冷冽的锋芒投射出来。这是柄无上锋利的武器,具有寻常炼金造物难以企及的神秘色彩。 这居然是黑骑士在寂静学派夺来的圣经。 “我叫它『钥匙』。”
初源社长转动剑刃,尤利尔不禁想后退。他的身体立即回忆起锋刃切开肌肉骨骼的感觉。这简直不能更难受。“但钥匙只愿意保护主人,不在乎其他。于是我开始用其他圣经代替。”
学徒尽力忽视异样。眼前的利器属于梦境,是本体的幻影,不能与黑骑士的圣经混为一谈。只不过是把剑,它又不能跳起来给我戳个对穿。“你指的是誓约之卷罢。”
“是的。它也不行。”
她果然尝试过了。“但那卷圣经的效果与我的钥匙有区别,说明方向是对的:依靠神遗物穿越阶梯确实能实现。”
“……但你得找到能保护所有人的神遗物。真有这样的圣经?”
“目标不会主动找上门。”
奈笛娅耸耸肩,“但我有钥匙,总有一天能找到它。问题在于时间。我的时间有限,也不是只有这一件事要操心……所以我任由水妖精钻研契约原本——你叫它誓约之卷——以找到合适的帮手。”
这么看来,誓约之卷留在阿兰沃还是被夺走都没关系。奈笛娅知道它的存在,就必然有办法找到它。反正圣经之间的吸引力会照常引来更多“同类”。尤利尔发觉自己也是上钩的一员。 “你找到帮手了?”
学徒推测,“难道是帕尔苏尔?”
她是苍之圣女,必然接触过圣瓦罗兰之碑。梅布尔女士告诉过他,森林种族的石碑就是圣经,当之无愧的神灵遗产。 “她拒绝了,但给了我他们的战利品,以换取帮助。”
总算说到正题。“这是为什么?我说的是,她干嘛拒绝?一定有什么理由。”
“因为帕尔苏尔正在经历一场神秘仪式。”
尤利尔这才明白,奈笛娅为什么要和他提起神秘的境界。“神秘仪式。”
他怀疑地重复,“你确定吗?”
“当然不。她是带着伴侣回家探亲去了。”
白发精灵面无表情地说。“这样说你会满意?”
学徒差点咬到舌头。“不……没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没别的答案。帕尔苏尔是我们的一员,相信你也明白这点。她把这本神遗物赠送给结社,是因为它并不属于她信仰的神灵。”
“这么严格?”
那她也该把乔伊留下来才是。虽然帕尔苏尔能与导师相处,但尤利尔决不相信她能说服后者改信希瑟。连水银圣堂都办不到。说到底,乔伊不是能被虔诚左右的人,未来的白之使不可能,现在的导师更别提了。 “我只了解这么多,而且给你提供了不少线索。至于帕露的仪式内容,还得靠你自己思考。毕竟,你认识他们的时间远比我长。”
学徒陷入了沉思。奈笛娅转回火炉旁的躺椅上,重新抄起瓷锤。果壳粉碎的声音将他惊醒。“感谢你的帮助,奈笛娅大人。”
“我不缺感谢。”
“好吧,我会帮你留意圣经的事。这也是我最近关心的事物之一。”
他真心实意地保证。“希望下次过来,还能再见到你,奈笛娅大人。”
“对着湖水倾诉罢。水妖精看不到神遗物,还是能看到你的。”
“黄昏之幕”的社长说,“你能遵守诺言,是不是?”
尤利尔没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