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杜克很清楚这个道理,只要先前未曾闹出人命官司,没有惹得民怨沸腾,他也愿意退让,给这群蛀虫将功折罪的机会。 “起来吧。”
“最迟今晚,本官要看到钱粮。”
局势已经演变到了这种程度,说什么威胁的话,显得太过低级、跌份了。 只见师爷狠狠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才起身保证道:“大人请放心,下官刚才越想越觉得悔不当初,为彻底洗清罪孽,决定捐出全部身家。”
“府中只留下四五间房子,其它地方全部扒了,用作修缮城隍庙之用。”
不远处,金华府大小官吏皆眼角抽动,心中暗骂: 见风使舵的狗东西! 对自己这么狠,一家子勒紧裤腰带,都去喝西北风吗? 那吾等该怎么办?! 当然,心里骂归骂,他们为表示忠心以及虔诚悔过之意,争先恐后的喊道:“府尊大人,下官决定捐出黄金五十两,给庙中神像塑金身,再捐出精粮一百石,粗粮两百石,用作口粮。”
“大人,大人,下官捐出家中全部粮食,再扒一半房子,给城隍庙添砖加瓦。”
有了师爷这个究极舔狗在前,其它官吏也一个赛一个的舔,连勉强吃上朝廷禄米的捕快也说要把自家房子给扒了。 不仅城中百姓开了眼,坐在王殿内一边品茗一边窥屏看热闹的陆离,也忍不住畅想: 若是金陵城那般勋贵世家也这般上道,争相做舔狗,该多好? 哪里用得着这般算计。 “老爷,下官脑子糊涂,差点忘了一事。”
师爷见众人如此热情,生怕被比下去,又道:“这年头,太多人吃不上饭,贱内穿金戴银有何用?不如将俗物悉数捐出。”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受到大人英明神武、清正廉洁气质的影响,下官忽然想起杜公诗词,昔年读的圣贤书真真差点就喂了狗。”
“自此以后,便搬去陋巷、遣散家仆丫鬟,让更多人吃上饭。”
看着眼前愈发像狗的师爷,杜克内心终于有了波动,他感觉太过肉麻。 大家都是千年狐狸,你玩什么聊斋? 搬入陋巷,他信。 遣散家仆,他不信。 至于前面那些话,最多听个八分,过惯了好日子,让这家伙和老婆去啃粗粮做的窝窝头、喝冷水,说出来,连三岁孩子都不信! 不过,师爷肯定是会大出血,从以前的地主豪绅,变成富农阶层。 念及此,杜克也不好给他甩脸色,迎着那道贱兮兮的笑容,点了点头,温声道:“师爷有心了。”
接着,他又看向站在最前排的官吏、豪绅,对其态度表示认可: “既然各位如此热心,那便将城隍庙扩建吧,寻常人家出力领工钱即可。”
“这也算本官上任以来颁布的第一条政令:以工代赈。”
“大人所言不错。”
师爷自觉从清算名单中离开,变得活跃起来,拍马屁道:“修城隍庙本就是我们这些食禄之人的职责,而府中百姓也需要为此服徭役。”
“现在,府尊老爷不仅免除百姓的徭役,还给他们发钱发粮,真是大慈大悲佛祖下凡……依我看,得在庙中立碑,向后人彰显您的恩德。”
杜克无奈。 根据他多年观察下来,每个反派角色身后,可以没有美女,但必定有一个会察言观色、阿谀奉承的狗腿子。 即便现在有心将其赶走,但却处理不得,毕竟,他是新官上任,过去也只在军营中担任武官,安抚一方百姓、颁布仁政、与下属官僚沟通,都非常生疏,必须找一个懂路子的人。 而师爷就是其中翘楚。 无奈之下,杜克忍了,默认来自狗头师爷的彩虹屁。 下方,百姓心里其实也觉得是这么个理,修城隍庙本就是分摊到所有人头顶的徭役,不给钱也得去干,不然就是逃役,坐牢都是轻的! 过去那几十年,遇到此类事情,都是豪绅出钱,带着他们捐钱,等钱到账后,豪绅贵人的钱,如数奉还,百姓的血汗钱,三七分账。 而今知府老爷却叫城中富户、豪绅把钱全部出了,让百姓赚钱、领粮,好处多多。 真真是佛陀转世。 一时间,万岁之声充斥全城。 坦白来说,都把杜克给整不会了,等缓过劲儿以后,愈发觉得心酸。 上个世界同情维多利亚时代的底层工人,如今却发现,此方妖魔横行、秩序逐渐崩塌的世界,自家同胞却过得更加凄惨。 妖孽,该杀! 既贪又庸的狗官,该杀! “人道气运开始凝聚了。”
马面勾魂使低语。 王殿之内,陆离感觉自己被兄弟上了一课,金陵勋贵、官吏确实需要拉拢,但永远不能忘记底层百姓,能救一人是一人,救一人便是拯救整个家庭。 昨夜只救了一个沈姓书生,便去了大狱探望岳父,少救了多少人? 在陆离自责之际,笼罩在金华府上空的妖云、煞气尽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淡红色,这便是人道气运。 象征官运的青气,代表勋贵与皇室的紫气,以及天子五色气,皆是从此孕育而出。 “各位收拾东西,准备动工吧。”
“对了,先去师爷这里登记造册,夜间就发工钱,足足的发。”
闻言,张师爷不禁挺直腰背。 这是府尊大人交代给自己的第一件正经差事,必须给漂漂亮亮、不打折扣地给完成了,同时心中告诫自己,往后必须收敛贪性。 想谗邪,则思正身以黜恶。 其身正不令而行。 知府大人乃天下一等一的清官,手下人要是偷懒摸鱼,并且变着法的为难百姓,下场可想而知。 与此同时,杜克看着长跪不起的官吏,也明确态度道:“尔等承诺的事不求全部做到,但也得完成个十之七八。”
“从前可以既往不咎,往后再敢为富不仁、以权压人、倒行逆施,便叫你们看看本官手中的剑利否。”
“起身吧,尽快把钱粮、材料凑齐,若是半个时辰以后能够动工,那最好不过。”
众人皆长舒一口气。 由于跪了太长时间,不管年纪老少,都有些吃不消,互相搀扶才站了起来。 其中一名官阶最高的老头,颤颤巍巍拱手道:“不消半个时辰,最多两刻钟,下官家中的钱粮、工匠便会送到,受府尊大人驱驰。”
若非提前打听过,知道这道貌岸然,站都站不稳的老东西前两天才纳了两房小妾,杜克还真就被感动了。 “嗯。”
嘴里挤出一个音节以后,杜克懒得纠缠,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回去准备。 另一边。 见大戏上演到一半进入中场休息时间,陆离灌了一口凉茶,开始处理自己的事情。 “带我去狱中看看吧。”
“是。”
马面将军点头,巨掌轻轻一挥,殿中便出现一条通道。 视线尽头,油锅沸腾,有鬼哭神嚎的叫嚷声传出。 “由于人手不够,下官只能将油锅地狱勉强运转起来,惩罚这些厉鬼。”
“等此间事了,你便出去收编鬼差吧,最近五城兵马司战死了不少弟兄,不能说个个悍不畏死、正人君子,但绝对守规矩。”
看了老兄弟杜克的表演以后,陆离心有感触,对着马面将军吩咐道: “约莫五六百人,你带着他们先临时成立一个司,负责夜间巡城、抓捕妖魔鬼怪、看押,审判、送往轮回之类的事情,暂时先放一放,就等庙祝死后上任,正是接管监狱司以后,叫他代管着吧。”
那老汉领了神印不假,但却还有几天阳寿,恐怕此时正在跟家小交代后事,操劳自己的丧事。 陆离觉得没必要去打扰他,毕竟,死后几百上千年要为阴司工作。 “是。”
太过沉闷了。 看着前方带路的马面将军,陆离竟想到了黑鬃马,这家伙话痨不假,有时候说出来的话也比较二,但却不至于让人感到冷场。 咚咚咚…… 唯有脚步声在鬼狱内回荡。 “眼下关押的恶鬼不多,气息不算阴邪。”
长路漫漫,马面将军似乎能看穿人心,突然主动介绍起阴司特色风土人情。 “往日多的时候,嚎叫声不绝于耳,直击灵魂,别说普通人了,就是修为没到家的道士、僧弥,来了此处都会受到重创。 运气好,大病一场,运气不好当场就去找城隍爷报道了。”
“哦?”
陆离来了兴趣,“能仔细讲讲上代明灵王的事情吗?”
马面将军沉默片刻,摇摇头。 “并非故意隐瞒,我与你的坐骑本为一体,它所知之事,我亦知晓,它未曾涉及的东西,我同样不知道。”
“关于此地阴司如何运转之事,是炼化神印以后,福至心灵,才逐渐知晓,外出寻找牛头勾魂使的黑鬃马现在也有这一份记忆。”
“关于上任城隍,乃至阴曹地府的事情,我所知道的知情者,唯有本地庙祝,以及窃居枉死城的黑山老妖。”
白欢喜一场。 稍作失落,陆离便恢复了正常,若是事事遂愿,那还历练什么? 况且,通过马面将军的交谈,陆离更深一步了解阳间生灵成为阴司神灵后的变化,喃喃道: “不如在拜访天台先生之前,先将明灵王印炼化了……” 原先他打算询问大儒以后,确认此法稳妥无误以后,再决定是否要将其炼化。 但这种做法显得太没有主见了,先不谈那位大儒是否知道答案,从杜克方才的表现看,明显是要行封神之事, 给旁人封? 他这空降下来的知府,人生地不熟,又没人需要照拂,肯定是把机缘留给自己。 而金华府城隍,位居二品,阳间封号“鉴察司民城隍威灵公”,远不如王爵尊贵,更别提明灵王这个天下第一城隍了。 退一万来说,一旦选择神职,便不能更改,自身也是最赚的那个。 而每个穿越者都有着一份难以磨灭的骄傲,要是看不到晋升之机,必然不会贸然做出选择。 “尊上,我建议您先炼化神印,让明灵王归位。”
马面勾魂使拥有黑鬃马的全部记忆,与之心神相通,隐隐知晓陆离的野望,因而提醒道: “这对您接下来的计划助力颇多,并且有一尊神力滔天的分身在,可以节省许多时间,原先头疼的事情也迎刃而解。”
正如它所言,有一尊明灵王分身镇守金陵,他本尊就可以直接上清凉山,拜见那位自号天台的神秘大儒,节省出更多时间,变得更加从容。 “好。”
陆离郑重开口,心中却暗笑: 人放开以后,怎么思维就变僵了呢?何苦麻烦汉羽道童看护岳父,劳烦小师弟去照顾清风,直接立地成神,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尊上心中有了定数就好。”
马面将军顿住脚步,抬手扶住陆离的肩膀,道:“恶鬼悉数在油锅地狱受刑,不要反抗,随我入内。”
话落,陆离随它踏出半步,眼前斗转星移,瞬间,一股股热浪袭来。 噼里啪啦! 油炸声与哀嚎声交织在一起。 冒充鬼差的厉鬼由衷反应,在大祸中哭爹喊娘。 陆离相信,给它们一次重来的厉鬼,这群家伙绝对踏踏实实做鬼,宁可魂飞魄散,也不愿意来油锅里走上一遭。 唯有鬼城隍悠然自得。 由于并未察觉到有人到访,它在占地数里的铁锅中,找了个僻静角落,像是泡澡一样,双臂往锅壁上一靠,仰着头,对着由岩石、火焰组成的天空,眯眼发呆。 即便不清楚这家伙究竟是在思考鬼生,还是在小憩,但陆离可以确定,这家伙很惬意,姿态像极了蒸桑拿的煤老板。 视线投向马面将军。 “尊上……” 随着一声叹息式的回答,鬼城隍如梦初醒,低头看到了陆离,以及高达两丈的马面勾魂使,连忙哀嚎起来。 霎时间,整座小地狱之内几十名厉鬼的嚎叫声被压了下来,听者伤心、闻者流泪,仿佛陆离刚刚看到的那一幕是错觉,鬼城隍其实正在遭受莫大的折磨。 “尊上。”
马面续上突然被打断的话,无奈解释道:“下官是勾魂使,本就不负责刑罚一事,勉强将油锅地狱运转起来罢了。”
“而这老鬼在阴司尚未荒废之前,便于枉死城服刑过上百年……” 懂,老油条了。 见识过更高、更暴烈的油温,冰山地狱、拔舌地狱等套餐也体验过无数次,看不上这点阵仗,很正常! 陆离悬空而起,跳到大锅的锅沿上,看着鬼城隍发出自诩善意,实则危险的笑容。 起初,鬼城隍装作没有注意到,沉湎于虚假的无尽痛楚之中,无法自拔。 可随着时间推移,陆离笑得愈发灿烂,它渐渐不嚎了,把表现机会留给那些假鬼差,虽然这群小鬼虽然吼得没那么大声,但胜在真情流露。 正应了那句,潮水退去以后,才知道究竟是谁在裸泳。 “演技不错,哪怕是我也自愧不如。”
陆离话中没有半分谦虚。 他演绎了许多段人生,自以为演技极佳,演什么像什么。 可是,像鬼城隍这般嚎得撕心裂肺,声音响彻整座小地狱,陆离绝对做不到,更不可能如此凄凉—— 里面没有戏,全是感情。 “老爷,您说笑了。”
鬼城隍尴尬地抬头,它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些什么,陪笑不是,哭也不是,表情格外精彩。 “出来说话吧。”
“今天晚上你有大用。”
听到此言,鬼城隍稍稍心安,扭扭捏捏从油锅里爬出来,像是被两个彪形大汉围观的良家妇女。 场面异常诡异。 “不必拘束,看你是个老戏骨,我现在更加放心了。”
说着,陆离浮空而起。 鬼城隍不明所以,下意识地伏低身子,内心又慌张起来。 然而,陆离仅仅是拍了拍这家伙的肩膀,顺便耳语了几句。 带着麾下小鬼去吓唬达官贵人? 这……这…… “怎么,不愿意?”
见其迟迟没有表示,陆离眉头一挑。 “愿意,愿意!小鬼自幼就喜欢察言观色,老戏骨了,对,老戏骨。”
其实,鬼城隍并不清楚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但求生本能告诉它,唯有如此说,方有好日子过。 而就在刚才,陆离显露原形了。 一头天青色的狼,杀气腾腾,连形态都未曾凝实,而鬼城隍也不过恍惚一瞥,就感觉四肢百骸都有了自主意识,要往四面八方奔逃—— 这是魂飞魄散的前兆。 “今晚,你是主角。”
“我和马面是配角。”
“有这个信心演上一出好戏吗?”
陆离表现得越亲切,鬼城隍心里越发毛,它怕那头天狼又浮现出来,将自己当作点心给咽下肚。 “嗯?”
“有……” “大点声,我听不见。”
“有!”
“好,很有气势,别让我失望,你带着小鬼好好排练一下,要是穿帮……” “绝对不会!”
最终,目送陆离远去,离开油锅小地狱的鬼城隍噗通一声,跳进了尚存余温的油锅深处。 它想静静。 可小鬼们呱噪的交谈声却从油锅外传来,令鬼无比烦躁。 如何让这群蠢货放机灵点,夜里演戏时不露出马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