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初升。 衬得古老的金陵城格外雄伟,投射出巨大的阴影。 城楼的飞檐之上挂着惊鸟铃,随着晨风轻轻舞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而士卒们虚握刀柄,俯视着下方排成长龙的百姓依次入城。 事实上,金陵自古就是繁华之地,又是本朝最初的国都,故而,条条官道通此地,只要大方向不错,闭着眼睛都能够走到。 不仅如此,河道内也是船如飞梭,衣着华贵的江南富商结对入城。 看着这一幕幕,守城士卒心中生出太多感慨,乱世之中,再繁华的城市也会变得没落,金陵也不会例外。 十日前,妖孽鬼祟在深夜制造出来的动静,以及犯下一桩桩命案,将阖城百姓吓得魂不附体: 白天不敢经营生意、夜间不敢闭目休息,生怕被悄无声息的害了性命。 如此情况下,不少人选择背井离乡,离开这座千年古城。 但从前天开始,大量外地百姓入城,个个拖家带口,一副要在此定居的架势。富商们亦是如此,金银细软一箱接着一箱,古玩珠宝一船接着一船,托这群人的福,秦淮河畔的各家妓馆,赚得是盆满钵满。 “我有种强烈预感,太平盛世就快到了。”
一名士卒喃喃低语。 旁边,身穿百户飞鱼服的武将听到此言,忍不住附和道:“快了。”
话音刚落,便有士卒察觉到语气中的轻松解脱之意,心道: 百户似乎知道些什么内幕消息。 “大人……” 可惜,他们正准备追问,就看到百户轻轻摇了摇头,明显不愿透出口风。 与此同时。 城外来了一群道士。 有人骑马、有人骑驴,也有人搭乘马车,紫袍、蓝袍、青袍,道服的颜色也各不相同, 看着腰悬葫芦,手持拂尘,背负宝剑、铜镜等各种法器的道人,守城士卒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爹,这些人是什么人?怎么样子这么奇怪。”
有孩童拉扯着长辈,满脸好奇。 “道士。”
看着前方那些仙风道骨的仙师,男人感觉眼前一花,他想到了自己幼时,龙虎都尉镇压天下各城的情景,那些妖魔鬼怪根本不敢出来害人性命。 奈何,随着护国法丈上位,不断打压道门,大兴佛寺、囚禁忠良,一切就都变了,魑魅魍魉当道,堂而皇之的谋害人命…… 这时候,守城的将军率先反应过来,满脸热情道: “各位道长,请入城。”
“快快,闲杂人等先回避,让出一条路来。”
闻言,行人们纷纷让开道路,心中没有任何怨言,那些富商看到道士,甚至满心欢喜,心中不断盘算着,究竟该如何才能跟他们搭上关系。 毕竟道门常年封山不出,如今却毫无预兆的突然回归! 哪怕反应再慢,也能够猜到将要有了不得的大事发生。 对于富商而言,这里面意味着机缘,必须搞清楚。 “在下龙虎山清虚道人。”
“烦请将军带路,代为引荐当代河南侯。”
说话者从马背上跃下,他约莫四十岁的样子,身高七尺有余,一双眸子黑白分明,炯炯有神,身穿紫色道袍。 老子骑牛西去,至函谷关,引动紫气三万里,故而紫色在道家有着很特殊的寓意,此人身穿紫袍,几乎可以断定,他在龙虎山的地位很高。 河南侯? 守城将军下意识皱眉。 突然,紫袍道人身后,队尾位置,一个三十岁左右的蓝袍道士突然站出来,开口道: “王将军,十余年未见,您风采依旧啊。”
“你……你,李都尉?”
王将军满脸愕然,惊叹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不仅没有老去,反而更加年轻了!!”
“小有进境罢了。”
说着,这位前任金陵龙虎都尉,拂尘一甩,朝故人稽首行了一礼。 当然了,此稽首非彼稽首,普通人稽首是五体投地,属于参拜大礼。 而道家人士一向主张自己有特权,在家不用拜父母,上朝不用拜皇帝,口中称一声“贫道稽首了”,接着拂尘一甩,微微弯腰一拱手,心意就算到了,见谁都是如此。 “吾等前来拜访河南侯并无恶意,烦请引见。”
正所谓,故人见面好办事。 王将军拱手回了一礼,回复道: “好吧,几位请随我来。”
说完,转身走在前面引路。 随着道人们离开,特意让出来的同道开始重新被占满。 “欸、欸,还有我呢?让一让,各位父老乡亲让个路,我也是道士,有事找那什么河南侯呢。”
突然,一道富有喜感的声音响起。 尚未走远的王将军听到动静不禁皱眉,回首望去,只见一个衣着破烂,背后还插着几根茅草的“乞丐”,正朝着他这边挥手示意。 “将军,请他进来吧,这位是昆仑派的道友。”
清虚道人微微一笑道。 “昆仑?”
王将军嘀咕一声,扬声对着士卒喊道:“放行,请那位道长过来。”
没过多久,知秋一叶小跑着来到众龙虎山道士身边,笑呵呵见礼。 等安静下来以后,又在嘴里小声嘀咕道:“本来瞒着掌教师尊下山降妖除魔,结果,妖魔没除几个,突然被传音,来扶什么龙庭。”
“明明知道我偷偷下山……” 听着小道士知秋一叶的抱怨声,龙虎山的同道们无奈一笑,心中并未在意,反而感慨昆仑派后继有人—— 探查之下,龙虎山众人已然知晓知秋一叶非常年轻,绝不超过双十之岁,可一身道行却是不弱,勉强能与他们中的小部分人旗鼓相当,若是放在太平年景,已经可以作为宗派代表,行走天下了。 至于扶龙庭。 正是龙虎山此次解除封山,由掌教天师亲自带队拜访河南侯的原因。 所谓扶龙庭,其实是指修炼宗门派遣修士下山,辅佐真龙夺取天下,行改朝换代之事。 倘若辅佐新君成功了,门派将会获得人道气运的加持,变得愈发兴盛。 具体来说,就是参与此事的有道全真会快速突破自身瓶颈,未来的修行之路将变得顺风顺水。 而那些没资格参与的同宗后辈,倘若天资有限,未来突破无望,可以借助朝廷之力封神,做个小城隍,亦或者小判官,得享另类长生。 不过,凡事有利有弊。 跟人间王朝牵扯过深,会与之牢牢绑定,万一朝廷覆灭,受其敕封的神灵十有八九也会陨落,类似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意思。 那些未曾封神,修为却得到突破的大修士,必须花费数十年时间留在世俗,替皇帝做事,原来设置的龙虎都尉,以及钦天监便是如此。 另外,假如扶龙庭失败,下场也不言而喻,下山者本人身死道消不说,还要连累背后的宗门,封山数百年已是最好的结果,大部分都会被新君下旨断绝香火、传承,捣毁山门。 …… 长江渡口。 陆离骑着牛魔刚来到此处,便有一头龙龟主动浮出水面,它体型庞大,方圆足有数十丈,头颅比初次见面时还要像龙,尤其是犄角,变得愈发狰狞。 “请……上……” 然而,口吃的毛病依旧没变,说话仍然不利索,但陆离知道龙龟的意思,没有半分犹豫,直接骑着牛魔,连人带牛一同来到它宽厚的背甲上。 “老大,你怎么回来了?”
龙龟属于长江水神,乃是天地异种,一经出现,立刻引来无数目光。 不远处,一艘停在江边的楼船上,有熟人的声音传来。 根本无需思索,唯有花和尚赵峰了,此刻,他满脸唇印,赤袒着棱角分明的上身,上面同样布满唇彩。 这货一边擦着脸颊,一边询问: “莫非事情有变?”
陆离的视线在他脑袋上一凝,原本点着戒疤的地方,除了大红唇印以外,还有女子的吻痕…… 可以预见,在自己与普渡慈航厮杀时,赵峰这边也战况激烈。 “普渡慈航已经伏诛,你继续吧,过几天来金陵,帮忙撑个场子,顺便封你个神位。”
由于关系较为亲近的缘故,陆离懒得拐弯抹角,直接开门见山。 而听到陆离的话以后,赵峰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并迅速垮塌,速度肉眼可见,他后悔,他恨…… 但却不能怪旁人。 “算了,玩就痛痛快快的玩,你继续吧,别扫了自己兴致。”
“普渡慈航没那么难对付,错过其实也算不得什么,盘踞在阴间的那个才是棘手的硬茬子,到时候别缺席就行。”
随口安慰两句,陆离示意龙龟继续渡江。 如此,薄薄的江雾之中,陆离朝着楼船挥了挥手,留给花和尚赵峰一个背影,渐渐远去。 “赵郎,怎么了?”
不多时,有娇媚的声音在楼船隔间内荡开。 当然,这些与陆离无关,以眼下这不快不慢的速度,再有半个时辰,他便能回到金陵府,去主持大局。 “赶早不如赶巧,当前这个节骨眼,道士下山了……” 有明灵王法身坐镇应天府,发生在城门处的种种,自然是全部看到了。 事实上,那个道号清虚的老道对此同样有所察觉,特意朝着城隍庙方向稽首行了一礼。 “他们大概是想锦上添花。”
下方有声音响起。 瓮声瓮气。 陆离眉头一挑,看向跨下的牛魔。 “主人,那天下午吃的真龙肉大补,加上原先的积累已经足够充分,我下半夜开始尝试炼化横骨,刚才终于成功。”
坦白来说,陆离第一次听牛魔说这么多话,心中颇为意外。 原本安安静静驮负他们的龙龟仰头看了过来,眼神中满是羡慕,过去不会说话的牛魔都能口吐人言了,可它仍是个结巴。 “锦上添花?也许是得了张天师的授意呢。”
说着,陆离摇了摇头。 其实他并不在乎龙虎山道士心里究竟是何想法,反正这群人不敢阻拦自己的计划。 要是能够帮忙打打下手,收拾一下数量庞大的妖孽,扫清人间的乌烟瘴气,便算得上功劳一件。 到时候,人道册封肯定少不了。 哪怕是要几尊州城隍神位、阴司判官的位格,看在张天师的面子上,陆离都不会拒绝。 毕竟,那位张天师作为降魔护道天尊、正一真人,可是广泛活跃于东方世界,与之交好,结下善缘,绝对不会吃亏。 “主人拿主意就好。”
牛魔满脸憨厚。 见状,陆离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脑袋,心道:这次北上斩妖,确实发生了一些出乎预料之中的事情。 比如—— 两探龙宫。 遇到冒充潘明的杜克。 普渡慈航轻易伏诛。 未曾达到以蜈蚣精来试探牛魔极限战力的目标。 不过,当初潜藏在江底的两爪青蛟倒是证明了:一旦老实牛生气,那后果将会非常严重。 所以就目前看来,不管是它自身掌控的各种天赋神通,还是温吞、稳重的性子,都令陆离感觉满意。 否则,他不会为了培养牛魔,特意投入进去千年牛黄、真龙血肉,这些难得一见的珍贵神材。 如此一来,带走牛魔成为板上钉钉之事,它跟黑鬃马,一静一动,刚好互补。 想到这里,陆离再度揉了揉牛魔厚重的毛发,心中愈发满意与亲近。 百十里之外。 河南侯陆诩可谓志得意满,属于南直隶的三十余个卫所,全部宣布效忠,上至国公、镇守太监,下至九品芝麻官,悉数听命侯府。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只等他那宝贝儿子陆离回来,振臂一呼,即可改朝换代。 “哈哈,自古以来陆家就没有出过皇帝,而今是破天荒头一遭!”
在陆诩眼中,目前最坏的情况是划江而治,统治半片江山。 当然,这仅仅是保守估计,事实上统一神州,亦非什么难事! 心神跌宕起伏之际,他开始在府邸内来回踱步,思绪越飘越远。 该定什么国号好呢? 不愧是父子俩,竟然想到了同一个问题。 只是相比于陆离的胡思乱想,陆诩倒是从实际出发,认真思索新朝的国号。 若效仿夏、商、周、秦,以祖宗封地为国号…… 对了,咱祖上来自哪里? 陆诩捏了捏眉心。 他这一支是从元末才开始发迹,初代河南侯陆聚争气,虽出身草莽,但凭自身本事受封大元枢密院同知一职。 后来得到朱元璋招揽,改旗易帜,出任江南行省参政,随后的时间里,陆聚老祖金戈铁马、披荆斩棘,最终单独率领一支军队,随大部队攻破元大都,于洪武三年因功受封河南侯,他们这一脉才正式开始显贵。 换而言之。 在元末之前,老陆家啥也不是。 既然这个办法行不通,那考虑第二种,以爵名定国号。 隋朝杨坚称帝前,承袭其父隋国公的封爵,所以建立国号隋。 唐朝李渊袭封唐国公,在其封地起兵反隋,建号为唐。 河南侯…… 先秦春秋战国时期,这里属于魏国、韩国、楚国三家之地。 说实话,陆诩觉得还是不太好取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