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三日,垂拱殿内。
三司使韩绛和盐铁副使苏辙再次来到赵顼面前。 二人看过赵顼的摊丁入亩之策后,几乎是夜夜难眠。 此策,打破的是千年来的税法、是大宋祖制、是延续了上千年的土地兼并顽疾。 是一场伤筋动骨的改革。 这几乎得罪了所有的地主阶层。 稍有不慎,便会让大宋陷于大乱。 但好处也很明显。 若能成功,不仅可以加快百姓免于饥馑之患的进程,而且还会降低更多的阶级斗争与利益斗争。 简而言之。 此法策乃是在削弱商人士绅的利益、扩大百姓与朝廷的利益。 这是朝廷与官员商贾争利,而有惠于民。 二人思索再三,从朝廷利益、江山稳固的角度出发,最终决定帮助赵顼施行此策。 三司使韩绛率先开口道:“官家,臣经过反复思考,认可官家的摊丁入亩之法,而若要将弊端降到最低,臣有以下三个策略!”“其一,此策绝对不能由官家提出,而应由三司提出。”
“其二,此策执行的最大难度,在于如何得到百官认可,据臣得知,王介甫和司马君实也有策略,不如在后日的大朝会上各抒己见,官家可让天下人议论一番,到底何策更得人心!”
“其三,朝廷若真执行此策,注定是一场漫长的消耗,臣愿意全心投入,若败,是臣的错,若成,则是朝廷之福。”
赵顼面色深沉。 韩绛提出的这三点,他都能理解。 摊丁入亩之法若由赵顼提出,那相当于造成了赵顼与天下多数士大夫官员、商贾对立。 即使赵顼凭借皇权,强行施行此法,将有可能遭遇更多暗地里的抵抗,于国朝稳定不利。 此策在经由朝议后,大多数官员自然是不同意的,而唯有天下民意能对抗朝臣。 而即使执行下去,也有可能失败,这将会导致朝廷阶级矛盾激化。 这个锅,自然不能赵顼来背。 皇帝必须是干干净净的,是没有任何过错的。 所以,若败,是三司使韩绛身败名裂。 其实,赵顼在找韩绛与苏辙私谈时,就有过这样的打算了。 朝堂之上,唯有三司使韩绛站出来主持最为合适。 赵顼点了点头,道:“三司使放心,只要此策能成,朕一定倾尽全力助你!”
“谢官家!”
韩绛热泪滚滚。
…… 两日后。 大庆殿,百官齐聚。 此次朝会,自然是关于如何让大宋再无饥馑之患的讨论。 赵顼也比较好奇,众臣会有什么想法。 片刻后,司马光率先站了出来。 “臣建议,朝廷应学当年太祖设封桩库那般,设立惠民库,惠之于民。”“每年,取朝廷赋税一成,官员俸禄两成,纳入惠民库,以此帮助尚不能温饱的百姓。无法自食其力者,朝廷养之。当然,对那些有能力自食其力,却慵懒的百姓,朝廷可为其提供差事,如此以来,底层百姓有衣可穿,有食可用,饥馑之患可解也。”
听到这个策略,坐在上面的赵顼不由得笑了。 这几乎是将饭食喂到百姓的嘴里了。 所有无法生存的百姓,全由朝廷赡养。 此举也是个法子,但是朝廷耗费太大,且一旦遇上个饥荒年月,朝廷恐怕也要砸锅卖铁了。 这有点像授之以鱼。 司马光刚说完,御史中丞吕公著就站出来了。 “司马相公,这无异于将穷苦百姓当作婴孩般供养,若以后百姓都知朝廷不会让他们饿着,全都弃地弃商,那咱们做官的不就成了奴才,他们变成主子了!”
“有些百姓,你喂到他们嘴边,他们都可能吐出来,此策的弊端太大,臣反对!”
王珪也开口道。
司马光挠了挠头,也不生气,笑着说道:“策无完策,这……这也算一条策略吧,诸位若有更好的,亦可提出来。”这时候,王安石站了出来。 “臣提之策,名为合税法。自开国以来,我朝税赋名称复杂,有田赋、人丁、徭役及各种杂税。”
“当下,我朝商贸繁荣,金银铜钱流通越来越大,不如合税为一,除却朝廷必须要纳粮纳茶的需求外,将税赋全都折合成铜钱、金银。”
“此法,一则免除了运输的麻烦,二则减省了诸多手续,百姓方便,且减轻了负担,朝廷也更易于施行……” 听到此合税法,赵顼的眼睛不由得亮了。 此合税法,有些类似大明张居正的一条鞭法。 与刚才司马光的建立惠民库相比,更像是授之以渔。 减少百姓麻烦的同时,极大地促进了商贸发展,有助于让百姓自由流通,还缓解了地方官府与百姓间的矛盾。 只是,对解决饥馑之患恐怕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 因为它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百姓纳税的问题。 但是,这种策略已经很与众不同了,很多臣子都不由得认可地点了点头。 这时。 韩绛站起身来,道:“王相此策甚好,但恐怕忽略了一点,我大宋的铜钱金银并不多,商贸交易多是以交子、茶钞、盐钞等作为钱物流通。若行此法,无异于朝廷又将发行的货币收归回来,如此,朝廷是赔钱的。”
此话一出,朝廷顿时安静了。 确实。 朝廷印制交子、茶钞、盐钞等货币,本是盈利的,但如今这些货币再次等价地回到朝廷手中。 百姓吃喝有了,但是朝廷却一直在亏本,这并非持久之道。 甚至,比司马光的设立惠民库,惠之于民,更加消耗钱财。 大庆殿顿时再次安静下来。 两道计策,都是有利有弊,但只能说是对“让大宋再无饥馑之患”目标有推进作用,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安静了片刻后,韩绛大步走了出来。 “臣有一策,名为:摊丁入亩,或可比前面两策更易解决问题。”
“摊丁入亩?”
众臣都疑惑地看向韩绛。
“所谓摊丁入亩,即将人丁税取消,以土地面积收税,取消士大夫官员、商人的免税特例,一律按照田地面积交税。少地少交,多地多交,没有土地就不交。”“如此以来,税收额度完全由朝廷掌控,我朝一直无法制止的土地兼并之害将会得到抑制,不种地的百姓也可更自由地迁徙,可种地,亦可经商,此外,我大宋的人口也将会因此疯长,进一步提高了综合国力……” 韩绛说完之后,大庆殿内仅仅能听到心脏跳动的声音。 众臣都傻眼了。 这哪里是改革,分明是颠覆。 取消人丁税,完全以田地面积收税,人人皆平等。 此法策确实是从根本上解决了穷苦百姓的贫困问题,但却将大宋拥有大量土地的人全得罪了。 司马光的惠民库之策,是给百姓授之以鱼,缺点在于朝廷负担过大。 王安石的合税法,是给百姓授之以渔,缺点在于肥了民间,瘦了朝廷。 而韩绛的摊丁入亩之策,不但给百姓授之以渔,而且给百姓授之以渔,还将士大夫官员与商人的那个池塘挖开,导入了百姓的池塘。 摊丁入亩之策,乃是以士绅商人之钱帮扶百姓。 此策完全站在了百姓立场,于朝廷也有益,但却极大地损伤了士大夫与商人阶层的利益。 绝大多数商人和致仕后的官员,目标都是成为地主。 因为地主太赚钱了。 地主购买田地,以自己的独特身份取得免税权利,而后不断收购农民的土地。 特别是灾荒之年,一些百姓收货的粮食还不够交人丁税,就只能低价卖给地主。 地主不断收购土地,不断雇佣佃农和家奴耕地,会越来越富有,而无地的百姓,只够吃喝,会越来越穷。 这就是土地兼并的利益链。 而当摊丁入亩施行后,就没了人丁税,贫农的负担就减轻了。 没了负债,也就不愿意再接受剥削,就开始自己种地耕种,不断提高了朝廷的税收,还让自己有了余钱。 但是,地主阶层们习惯了千年的盈利模式就被破坏了。 地多而交税多,利益下降后,一些纯靠买地种地的地主恐怕很快就要返贫了。 大庆殿足足沉寂了半刻钟。 韩琦率先站出来说道:“官家,摊丁入亩,绝不可为。自变法来,真正充当变法主力军的便是这群拥有大量土地的士绅商人,是他们将土地转化为商贸,带动了各个州府的发展,此策若施行,恐会凉了许多人的心,骂朝廷乃是过河拆桥,这和辽国的养猪之策有何不同,为了穷人而剥削富人,臣不敢苟同。”
“非也。臣以为此策最大的受益者乃是朝廷。我们不否认,我大宋变法,主力军正是拥有大量土地的官员和商人。但功是功,过是过,我们理应看得更加长远一些。”
“诸位想象一下,如果不施行此策,任由土地兼并发生,那在十年二十年后,恐怕出现的现象便是,我大宋两成的富人拥有九成的土地,穷人成为富人的奴隶,除却参加科举,再无翻身的可能。到那时的景象就是,十个穷人伺候一个富人。富人的家族越来越兴旺,而穷人却不敢生儿育女,长此以往,穷富之间的矛盾必然爆发,穷人为了活命,必当造反!”
苏辙高声道。
“一派胡言,那当下如此剥削士绅富人,他们就不会造反吗?”司马光瞪眼道:“如果摊丁入亩之策真的要执行,敢问如何执行,满朝文武谁去执行,都是在迫害同僚,甚至迫害自己,这不是让我们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吗?若执行不当,恐怕会引发更大的矛盾纠纷!”
“确实,此策根本无法执行,除非朝廷与天下的士大夫和商人都对着干,如今的天下可以没有这么一拨百姓,但是绝对不能没有这一拨士绅商人!”
刑部侍郎吕公弼也高声说道。
这时候,沉默了许久的王安石站了起来。 “臣认可三司使的摊丁入亩之策。为了朝廷未来稳固,为了减少百姓与官商的矛盾,此策可行,若能执行成功,我大宋国祚至少能延长八百载!”“王介甫,你赞同此策,不就是为在天下百姓面前博得一个名声吗?你以为这样就能成圣吗?这不是圣人,而是国之大盗!”
一名御史言官扯着喉咙喊道。
…… 很快,大庆殿便吵闹得如同菜市场一般。 赞同摊丁入亩的只有三人,韩绛、苏辙和王安石,甚至三司里的其他官员都反对摊丁入亩。 赵顼坐在上面,面色平静,他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其实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官员们认为百姓是弱小的,是受管辖的,对百姓好,不一定会国泰民安,但是对官员和商人好,则会造就一番盛世。 官员与商人比朝廷更懂得如何调教百姓。 并且,此事并无先例,官员们只知此事造成的负面影响,而实际上其造成的长期性益处,并看得不甚分明。 大概半个时辰后。 大庆殿的吵闹声渐渐稀落下来。 赵顼干咳一声,缓缓开口了。 “此三策,皆有长短,众卿都回去好好想了想,撰写成策,朕再好好想一想,你们也好好想一想。”说罢,赵顼站起身来,准备退朝。 这时,赵顼突然又开口道:“涉及天下之事,不应急功近利,应从长远考虑,有时,危机就是机遇。”
说完此话,赵顼便离开了。 韩琦等老臣都不由得一愣,官家此话明显有深意。 大庆殿的百官论辩,更快便传到了民间。 汴京城中,三条计策迅速传播。 不过百姓们懂得并不多,听说韩绛之策对他们最有利,不由得都表示赞同摊丁入亩之策。 而一些书生士子们则是坚决反对,因为此策一出,官员将会一定幅度减少,百姓将会有更大的自由与便利,而书生士子的优越感将荡然无存。 年轻的书生士子们接受的依然是老一代读书人的思想。 做官,乃是天下最赚钱的买卖。 谁破坏这条规则,他们便反对谁。 在大多数读书人眼里,明面上讲事事都是为了百姓,其实只是为了个人升迁,百姓只是他们博得名声官职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