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二妹又拿起桌子上的纸杯喝了一口水,心里觉得不平衡的时候,她总是习惯性地想喝水。从年轻的时候就习惯了,似乎是要用那一小口喝下去的水来压抑住容易激动的情绪,让自己慢慢变得平静下来。她看着东方思义解释说:“那个时候,我真的非常担心自己会被厂里辞退。像我这样的临时工,那个年代也没有什么法律保护的规定,如果失去了那份工作,就什么都没有了,一句话就是卷铺盖回家,和我的那些同样是临时工的姐妹们一样。如果那样的话,我所有的愿望就会成为泡影了,这是我不愿意的。”
那天下班后,赵二妹心事重重地走出了厂门,又走了一小段路后拐入了一条小巷。因为不是正式工,厂里是不会给她分配宿舍的,她只能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为了上下班方便,她租的房子离厂子不远,穿过一条马路,步行几百米的距离,有一条长长的巷子,走到巷子的尽头就到了。巷子尽头的路灯前些天坏了,既没有人注意,也没有人来管这件事。光线非常昏暗,赵二妹掏出钥匙准备开门的时候,才注意到不远的地方有个人影晃了一下,然后便朝着她走过来,她定了定神才看清是表哥刘平。“表哥,你怎么来了?”
赵二妹还在想着自己的心事,看见表哥后便有些意外,她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见过表哥了。“今天是你的生日啊,你自己不记的吗?”
表哥刘平一手拿着一束黄玫瑰,一手提着一盒生日蛋糕,微笑着看了看她,又回头看了巷子旁边那盏不亮的路灯。赵二妹的眼睛就有些湿润了,她并没有告诉过表哥刘平自己的生日,刘平是在给她找工作的过程中,看了她的身份证后才知道的。从那以后,每到她的生日,表哥刘平便总是会出现在她的面前。有时候因为工作忙,他一时离不开,但即使很晚了,他也还是会拿着一束鲜花出现的。她的生日只有表哥还记着,连她自己都不再在意了,“谢谢表哥,你总是这样关心我,我也不知道怎么样来感谢你。”
赵二妹对表哥发自内心地感激,这个城里的男人总是记挂着她,想着办法细心地呵护着她,让她时常感到一种不一样的温暖。他总是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便会悄然地出现在她的眼前。刘平又看了看不远处的那盏路灯问道:“这盏灯坏了多久了?没有灯,巷子里太暗了,你又经常上夜班,回来的晚,太不安全了。我明天给市政打个电话,让他们派人修一修。”
赵二妹也看了一下那盏路灯:“坏了很长时间了,大概有两个月了吧,好像没有人管这件事。开始有点不习惯,心里也很害怕,到了晚上黑灯瞎火的,走路的确是不安全。没办法,我就买了一把手电筒。”
赵二妹开了门,随手打开了屋里的灯,俩人说着话进了屋子。刘平将生日蛋糕放到屋子里的一张小桌子上,转身捧着那束黄玫瑰双手递给赵二妹说:“祝二妹生日快乐!”
赵二妹的眼眶里又有些湿润了,她连忙也用双手接了过去:“谢谢表哥,谢谢你的鲜花和蛋糕。”
刘平微笑着:“这么晚了,出去也不方便,我就带了一些便当过来,我们一起吃吧,我晚上还没有吃呢,简单了一点,也算是祝你生日愉快吧。”
刘平说着又将自己买来的几份便当从几个塑料包装袋中拿出来,摆放在那张不大的小桌子上。赵二妹笑了:“谢谢表哥,我晚上也没有吃饭,看到这些美味,才感到肚子真的有些饿了。谢谢表哥想的这么周到,这几天厂里几个临时工被辞退了,我也不知道还能干多久,心里就总是慌慌的。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
刘平一面摆放着那些买来的快餐,听了赵二妹的话便安慰她说:“你们厂里的事,我是知道一些的,你也不要想的太多,我和你们厂长说一声吧,没有什么特殊的情况,照顾你一下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来吧,洗了手就过来,我们一起吃吧,对了,我还带了一瓶红葡萄酒,拿两个杯子过来,我陪你喝一点放松一下吧。”
赵二妹知道表哥在县政府工作,跟厂长是很熟的,听他这么说,便放下心来,找了两个玻璃杯,拿过表哥递过来的红酒,将两个杯子倒满了,举起手里的杯子感激地说:“我就借着表哥的酒,向表哥表示谢意了。”
刘平举起杯子喝了一小口酒后,微笑着说:“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算是对你生日最好的祝福。”
刘平的脸上总是挂着笑意,赵二妹似乎从来没有看见他流露过自己的忧愁和烦恼。在赵二妹的印象里,表哥刘平带来的总是积极的好消息,物价上涨了,他不会抱怨说为什么要上涨啊?不应该涨啊!他只会说银行利息又加了,大家的工资又涨了,水涨船高嘛,物价涨一点也很正常的。公交车票涨了,他也不会质疑说为什么要上涨啊?这样涨是不对的!他只会说马路修得宽了一倍,比以前也平坦多了,公交车也换成新的了,这些都要很大的一笔财政支出啊,车票涨那么一点点,也算是大家对公共设施建设的支持嘛。他是个从来不喜欢抱怨的人,总是能带给人希望,总是能让人看到好的未来。结婚之后的赵二妹心里就像是被掏空了一般,以前想要做一个城里人的愿望,已经不存一点影子了,她觉得那就是一个农村姑娘的幻想。她之所以暂时还没有离开这个小小的县城,只是还舍不得离开这个自己已做了五年多的工作,她已经习惯了流水线上的生活,她已经习惯了在机器转动的声响里一天一天地数日子了。她觉得这样的日子是踏实的,也还是能给她带来那么一点希望的。“表哥有什么好消息啊?什么样的好消息会和我有关系呢?”
赵二妹疑惑地望着表哥刘平,有什么好消息能和她有关系?能和她的生日有关系呢?她很感激眼前的这个男人,虽然这个男人总是能带给她温暖,但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属于他,他也不属于自己。“今天既然是你的生日,那你就先在心里许个愿。不要不敢想哦,一定要大胆地想,你想要什么就许什么愿。没准你许的这个愿很快就能实现的。”
表哥刘平将带来的生日蛋糕放在桌子上,又动手点燃了生日蜡烛,然后有些开心地望着赵二妹说道。赵二妹见表哥刘平这么开心,也忘记了对下岗的担忧,忘记了没有生日假的不快,忘记了没有工会送的生日礼物的不满。她闭上了眼睛,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命运之神能给她带来和城里的姑娘们一样的公平与幸福。“你可以办理城镇户口了。”
表哥刘平看着赵二妹许愿后睁开了眼睛,微笑着望着她,他的嘴角有点夸张地向两边拉长了些,表情显得有些夸张。赵二妹觉得表哥刘平在哄她开心:“你怎么能猜到我许的愿呢?表哥是在哄我吧?天上掉馅饼了?我倒是想啊,天天都想,夜夜都想,刚才许愿的时候也的确还在想。但是,这怎么可能呢?这是不可能的事啊。除非有了什么新政策了?”
“不是天上掉馅饼,天上本来就没有馅饼,即使天上有馅饼,掉下来的话,因为抢的人太多了,你也不一定能抢到的。那就像是中五百万大奖的彩票,概率是接近于零的。现在,我要告诉你的是有馅饼了,但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有政策规定的馅饼了,你算是猜对了,政策在这方面有了一些新的规定。就是这些新规定带来了希望。”
“有了新的规定?跟我有关系吗?”
赵二妹这几天倒是听到了一些传闻,她看着表哥刘平有些半信半疑。刘平微笑着说:“昨天晚上县委常委会连夜开会研究定下来的事,今天下午发的会议纪要。”
赵二妹半张着嘴:“真的啊?”
刘平告诉赵二妹:“会议纪要是我亲自印发出去的,小妹还不相信吗?”
赵二妹问道:“像我这种情况符合条件吗?”
刘平认真地解释起来:“符合条件,这次放开在城里落户的条件,主要是解决一部分长年在城镇企业单位工作却没有城镇户口的问题,在城镇从事经商活动没有城镇户口的问题,因为没有城镇户口造成了工作和生活方面产生不公平的待遇,子女上学也没有办法解决。这不仅仅是个人的问题,也是个影响到城市发展的问题。但是因为国家现在还没有明确的规定,所以不能正式发文件,只能以会议纪要的形式发到有关部门,先试行放开一部分,这是个地方性的临时性政策,以后会不会发生什么改变,现在是很难说的,谁也不敢说,也说不准。政府的意思是要做到能放能收。所以,限定了一些条件,不是只要有钱就能买,还限定了收费标准,既要让一部分人能交得起,也要让没有迫切需要解决户口的人望而却步。具体来说一个农转非户口要收费六千多块钱,但比有些地方要少多了,我听说邻省一个市,要办一个同样的城镇户口,要缴城市建设费上万元。六千多块钱也不是一个小数字,是你三四年的工资,你要好好考虑考虑,要是想办的话就得抓住这次机会,还要抓紧时间,下个星期就要开始办了,还有就是随时都可能结束。”
赵二妹明白了,真真切切的机会就在眼前,她如果需要就必须抓住它,或许过了这个村就不会再有这个店了。对于她来说一个城镇户口不仅仅是身份问题,还牵扯着她儿时就体会过的一种不公平,还牵扯着她能不能转正成为县办国有企业新风纺织厂的正式职工,如果能成为正式职工,她的工资就会翻倍,以后每年也会上涨,她就会享受到工会成员的待遇,她的假期就不会比别人少一半,就不会有人歧视她是个乡里的妹子。三年的工资没有了可以再挣回来,眼前这个机会却可能会稍纵即逝的。第二天,赵二妹利用自己轮休的时间回到了镇上。虽然她想好了,要用自己积攒的钱来办这个户口,但她认为,这也是她个人和家庭的一件大事,她想还是应当与姚大保商量一下的。姚大保正在自己的百货店里忙着下货,听到赵二妹说要拿六千块钱办户口,头也不抬就拒绝了:“你是疯了吧,要花这么多钱办一个户口?户口能挣钱吗?”
他拆开了一包刚进的各式各样的时装,冲着赵二妹算起自己的账来:“我拿六千块钱进点货,卖出去就变成了一万多块钱,干个几年,几千就变成了几万,几万就会变成十几万,十几万就会变成几百万。你告诉我,你办个户口有什么好处?”
赵二妹看着整天都在心里盘算着自己生意的姚大保:“表哥刘平说你也是符合条件的,也可以拿钱办一个,我们俩需要一万二,一万二能解决我们俩的城镇户口有什么不好,以前这是你想也不敢想的事。以后,我们的小孩就自然而然的是城镇户口了。”
姚大保停下了手里的活:“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这个什么城镇户口,以前没有想,现在也没有想。一个城镇户口能解决什么问题?可以给你吃的?还是能给你穿的?或者有其他什么好处?你说你能转正式工,这个正式工有什么了不起,有我挣的钱多吗?就说你那个表哥刘平,他还是个国家干部,他也没我挣的钱多。什么好处都没有的事,你为什么要我去做?”
赵二妹望着眼前和自己结婚已有一年多的姚大保,她忽然感觉他是那么陌生,这个男人现在已变成了一个挣钱的机器,一股从内心深处涌上来的绝望让她打了个寒颤:“我想的问题你一点也不能理解,也不愿意去理解。你如果这样说,那你就发你的财吧,我自己有钱,我愿意给自己办一个户口,不需要你操心了。”
她和他第一次在人生目标上产生了无可挽回的分歧,从此之后,姚大保成了她所追求的生活之外的路人。(下期预告:第25章 无助与绝 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