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明有时候觉得,自己在师傅的眼前一定是个透明的人,起码也算是处于半透明的状态的,因为他发现连自己的很多隐秘的内心活动也是逃不过师傅的眼睛的。他既觉得有些尴尬,又对师傅产生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他觉得自己从师傅身上的确学到了很多书本上没有的东西。忙忙碌碌的一天又过去了。夜深人静,当徐明一个人静静地独处的时候,休息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拿出日记本来,记下一天的经历和感受,记录的过程也是他给自己定位的过程。徐明在自己每一本新启用的日记本的扉页上,都会写下同一行字:任何时候,任何原因,都不能偏离人生的正确航向,不能偏离理想的轨道。他像一个坚持写航海日记的船长那样,自己掌握着自己人生的航船,日记是他确定自己每天定位不偏离理想目标的依据。从大学期间开始,这个习惯就再也没有改变。如果有一天他内心感到不安,那一定是日记没有完成。不管时间有多晚,在一天结束后躺下来之前,他都会定下心来,翻开新的一页,记下自己新的经历和所思所想。徐明认为自己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在日常工作和生活中,他感兴趣的是事物的意义、关系和可能性,他对事物的判断是基于其个人的价值观念作出决定的。他喜欢真实地面对自己,乐于接受新的思想,总是不断地思考和寻找生存的意义。他觉得一份好的工作应该是很有意义的工作,而不是简单的常规性工作,更不只是一种谋生的手段。他崇尚和谐,不愿意在一种竞争激烈或四分五裂的环境中去寻求自己的发展。大学校园是青春的校园,当一对对情侣携手走过,当室友们全都沦陷在爱情的城堡里,徐明依旧是独来独往。他知道自己曾经是别人的目标,但他自己却没有目标。因为他既不想做感情的俘虏,也不愿意做一个感情的狩猎者。在那青春的大花园里,他认为自己既不是蜜蜂,也不是蝴蝶,而是一只短暂地停留的小小的欢乐的鸟儿,自己只是这个地方的匆匆过客。他的四年大学生活更像是一个潜水者,进入到一个早就向往的大洋里,在知识的海洋里,徐明潜入到海底的世界里,尽情地探索,发现,汲取,等他收获了丰富的宝藏浮出水面的时候,他的大学生活也已经成为了往事。进入法院工作之后,他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社会才是一个真实的大课堂。书本给不了自己的答案,理论解决不了自己的那些问题,社会却可以帮助自己,实践可以告诉自己。他清楚地知道,要立足于社会,必须要重新认识自己,重新定位自己,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他和很多同龄人一样也是家中的独生子,父母希望自己能回到他们的身边,然后按照他们的愿望娶妻生子。他们期望着可以像千千万万的父母一样,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这是一代又一代中国人认可的,一代又一代人继续实践着的传统文化,也是中华民族能够生生不息代代传承的基因。徐明当然也认为,年轻的一代人没有理由否认这个传统,作为继往开来的一代人,他们也愿意接受这样的传统。他们否定的不是婚姻本身,而是没有爱情的婚姻。他们否定的不是生命和文化传统意义上的传宗接代,而是为了生育而生育的农耕时代的家庭模式。徐明在学习婚姻法律的同时,还通读了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是恩格斯在唯物史观的基础上对人类历史发展进程的宏大叙事,展现了人类历史分期、各个阶段涉及的家庭组织和制度,为政治科学贡献了新的政治起点、视角和逻辑。徐明在大学期间就喜欢广泛涉猎社会科学的诸多领域,喜欢探究与当代一些热点相关的社会问题。在跟着东方思义从事家事审判工作之后,他便自然而然地更多地关注起人类婚姻家庭形式的变迁。作为高级生命的人类,也是脱离不了生老病死的生命周期的规律的。人的生命周期现象,让我们没有能力在刚生下来时就可以养活自己,也没有能力在年老体衰之后,还能继续依靠自己的能力来维持生命的正常的需要。当人类从个体、氏族、部落进化到原始社会、奴隶社会,继而进化到封建社会之后,人类通过代际转移来实现生命周期延续的基本模式,就是通过家庭、宗亲,以及后来发展的各种社会组织来提供不同程度的保障的。这种保障的主要模式,就是以私有制为基础,以家庭为单位的。在数千年的传统的农业社会里,生育后代除了为家族传宗接代之外,还有一个主要的目标是要以此来培养新的劳动力,这是生产发展和生活保障的必然需要。现代国家已逐步建立起基本的社会保障制度,很多以往只能由家庭和氏族来实现的功能,已由国家提供了一定的保障。如社会养老保险基本制度的建立,便是最基本的一种。过去,中国人传统的养儿防老的模式,已逐步由社会制度来实现。生育后代的目的,已由过去的低级需求发展为更高级的精神需求。这种变化为现代人婚姻家庭观念的转变,提供了基本的物质基础,使婚姻家庭的功能更加趋向于精神方面的追求,使婚姻家庭的组织形式更多的是基于人性的需要和爱的需要。接受了良好的高等教育的年轻一代,已基本摆脱了以解决温饱为基本物质需求的生活方式的束缚,成为了思想解放的新生一代。他们有条件开始接受各种新的思潮的影响,有条件根据自己对生活的理解,以及对人生的追求和目标,来选择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这是人类必然的文明进程中的一部分。在他们看来,婚姻不是仅仅为了给父母一个交代,结婚不仅仅是为了传宗接代,而是要把爱与理解留在身边。结婚没有了固定的标准答案,年轻人有了更多的选择,他们知道自己选择了什么样的人,就是选择了什么样的人生。搭伙养命式的结婚,已被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所不屑。他们在寻找更多的方式,他们需要搭建另一种自己满意的理想式的生活。他们更多的是因为事业走到一起,更多的是因为那份不舍之情走到一起。他们更相信缘分,更相信信息素,更依赖于情感,更依赖于信任,更懂得和需要心灵的陪伴和成长。在徐明看来,结婚不是为了顺应父母,也不是为了顺应世俗社会,而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值得信赖和亲近的人。每个人都会有一种心理依赖,有了自己的家才会像一叶小舟靠上了岸,心安之处才是家,没有人不需要爱,没有人不需要陪伴。徐明亲身经历了三年多婚姻家庭案件审理的实践,平时也注意对当代婚姻家庭有关资料的广泛涉猎和分析,由此也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在当代生活中,婚姻进入了理想主义与悲观主义并存的时代,这是社会转型期在家庭婚姻观念中的必然显现。一份民政部门统计的数据显示,2018年中国单身成年人口高达2.4亿,超7700万成年人处于独居状态。有人预计到2021年,成年人独居人数会上升到9200万。结婚率在2013年达到峰值9.92‰,此后便逐年下降,2018年为7.3‰;离婚率则持续上升,从2002年的0.9‰上升至2018年的3.2‰。数据明显地说明结婚的相对少了,离婚的却相对多了。数量庞大的单身群体,给我们带来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为什么越来越多的人会选择单身?徐明看到的某全国性的大报有一份社会调查显示,在我国目前超2亿的成年单身人群中,有30.1%的单身女性恐婚,19.3%的男性恐婚。为什么人们既期待着拥有理想的婚姻家庭,又成为恐婚的一族呢?这种矛盾的现象,不能单纯从恐婚者身上来寻找原因,而应更多地从社会的环境方面寻找外在的制约和影响。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社会物质财富的大量增长,人的独立性不断提高。婚姻不再是一种物质生存方面的“必要”的形式,而是一种精神追求上的“想要”的结果。这是社会进步带来的一种现象,也是社会进步带来的必然结果。人们对婚姻的期待是和对爱情、陪伴、理解、支持等精神层面的需求和期待同步的。理想的婚姻应该有自己需要的归属感、身份感、价值感,是在精神层面上对孤独的终结,而不是物质层面上对温饱的满足。就如一位网友所言“我没有穷到必须依靠婚姻来解决温饱问题,也没有富到可以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人来喜结连理。如果没有真正合适的人出现,我宁愿不结婚,我愿意等,哪怕再晚一些,我也愿意等,等待一个自己心目中的结果。”
这无疑已成为一种较为普遍的社会心理。理想主义并不是排斥主义,恐婚也并非真正的不婚。只是没有遇到对的人,没有达到自己心理上的那个标准,无论是结婚者还是离婚者,似乎都与此有关。对于单身人群来说,很多人没有结婚,不是因为婚姻对于他们不重要,而恰恰是因为他们对婚姻看得太重要,宁愿单着,也不苟且。(下期预告:第80章 贫穷的围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