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璟舍弃了马匹跟着影一步行进城。迁就着半步不敢颠簸的林大河,他边走边不动声色地朝两旁打量。日上三竿,而此时城内除了地上被风卷起的杂物垃圾摩擦地面发出的声音外其余地方都空无一人。寂静得让人打从心底发寒。从城外到北街短短一条路,林大河走得艰难。直到进了北街后才快步迈进了孙家的院子。孙家院子里挖了个大地窖,是冬天时孙家婆婆用来藏冬菘的。“姐,你有没有听见动静?”
林兰儿突然开口发问。这么久,地窖里除了清浅的呼吸声外就再没有别的声音,连一向来闹腾的王宝儿都安静地缩在李美玉怀里。“你先下来,让我仔细听听。”
将手电递给了身旁的王翠香,随后为了保证不发出动静林春儿尽可能小心地朝地窖口挪动着,地窖上压着的那块板子为了透气留了一条缝,林春儿小心地将盖在外面的木板往里收了收。生怕外头突然有人来看见。地窖里全是老弱妇孺,她们也担心丈夫儿子,可现在却都因为那未知的灾难恐惧到挤在一块大气不敢喘。林春儿正警惕地趴在地窖口听着外头的动静,突然、一直坐在角落的顾承元猛地站起身。“小元你干嘛?不能出去!”
下意识朝着准备推开木板的顾承元伸手想要阻拦。“他们回来了。”
他们?林春儿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谁,刚想问他是怎么知道的时候上面突然就传来了林大河的声音。“二叔!”
掀开木板林春儿先爬了上去,可还没等她笑容彻底绽放就看见了林大河背上背着的人。“春儿,快去找你爹顺便将李大夫请来,要快!”
林大河极力克制着,但此刻那颤抖的唇却出卖了他内心的恐慌。“我、我这就去。”
唇角的笑容都还没来得及散去,林春儿眼泪就已经吧嗒吧嗒地掉了出来。她连哭都不敢发出声音,拔腿就朝不远处另一户人家跑去。随后爬出来的林兰儿在看清林大山身上背着的人时吓得愣在了原地不敢上前。而顾承元看清林大河背上背着的那气息微弱的老人时,墨色的瞳仁中忽地卷起了滔天的怒意。影一带着宋璟走了进来时看见的就是顾承元沉得像是要滴出墨来的脸色时,心里咯噔一下。要不是后面有人陆陆续续的从地窖里出来,影一都恨不得跪在地上给主子磕一个以求原谅。“这、这是京城来的钦差大人,他是来替咱们讨回公道的。”
影一忐忑地摸了摸鼻尖,侧身将后头的宋璟让了出来。刚经历过这样的事,百姓们对当官的都抱有怀疑的态度,一个个的都没开口回应而是都神色提防地看着宋璟。宋璟也不在意,只是将目光落在了眼前那穿着粗布长衫的少年身上。这臭小子,流落在外这么久似乎、还胖了?“我娘她怎么了?!”
人未到声先至。林大山的伤还没好利索,此时他也顾不得管那肋骨隐约传来的阵痛,眼神急切的在人群中搜寻,直到视线落在弟弟背上。见高壮的汉子蹲在地上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周围人也都心有不忍。“让让让让!”
跑得气喘吁吁的李青拨开人群挤了进来,“你还站着干嘛?还不将你娘送进屋里去?”
连口气都顾不上喘李青就推着站那一动不敢动的林大河往屋里走。“哎呀没事!只是伤到胳膊,不致命!”
一开始李青见林大河动也不动还以为林凤琴伤到了哪里的要害,最后听说是被箭射中了胳膊顿时松了口气,哭笑不得的劝慰道。“那我娘咋不醒?”
此时林大河心慌得很,生怕他一将人放下自己就没了娘。“受伤了失血过多,你娘又不是你这样的小年轻,当然就昏睡过去了!”
李青没好气的指着一步之遥的床:“老夫保证你娘不会有事!你不放下我要怎么给她看诊?!”
屋里,林大河小心翼翼的将林凤琴放到了床上。而此时屋外的人都各自散去后,角落里站在顾承元跟前的影一也小心翼翼地垂着头。“说说吧,这是怎么回事。”
少年的声线清冷并没有过多的情绪,可熟悉他的影一却知道这比被破口大骂都可怕。“当时我给您送完世子快到了的消息后赶回去,那狗官已经下令让人放箭了,属下没来得及……”世子对不住,死道友不死贫道,影一在心里默念着。被拉出来当挡箭牌的宋璟也不恼,他叹了口气:“阿元,你为什么不回去?你可知近来皇舅舅他急成什么样了么?”
九皇子出巡失踪的消息最终没能瞒住,朝臣没人敢提但永宣帝索性也不装了。戾气渐深,使得每日上朝的官员们一个个像是将脑袋别在了裤腰带上。况且着急的不只永宣帝。这次来西北是他亲自请的旨,除了赈灾外还有一个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找到自己这个小表弟。“我回去?回去送死?”
顾承元的话没有半点委婉。宋璟沉默了半晌才问道:“你怎么能确定是二表弟他……”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却已经十分明了了。皇室之中表面上兄友弟恭,实际上风起云涌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不说手足兄弟,哪怕就连亲父子有可能也会有反目成仇的那天。但宋璟却还是不愿意相信那个温润如玉的二表兄会动手去谋害自己的亲弟弟……“所以璟表哥你是想我用什么确定?用命吗?”
顾承元的语气淡淡并没有过激的情绪,可偏就是那么简短的一句话,让宋璟把到了喉咙的话又咽了下去。不同于他是宋家独子,他光是表兄弟姐妹都有十几个。可他却只喜欢从小只跟自己亲昵的九表弟。“罢了。”
宋璟突然轻叹一口气:“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皇舅舅和薛贵妃真的很担心你。”
在宋璟提到皇帝时顾承元眼底出现了一丝松动,可又在薛贵妃三个字出现时彻底没了痕迹。“不着急。”
顾承元见宋璟脸色焦急正想说什么,又开口补了一句:“璟表哥既然是来赈灾的,那便陪我在这里住上一阵子,等我的事情办好了就跟你回去。”
听见这话宋璟自然是答应了。可还没等他松口气就又听对面的少年开口道:“但在这里璟表哥你是钦差大臣,我只是被林家收养的孩子,咱们俩不认识,知道吗?”
宋璟皱眉,本想问为何要如此,但看见少年眉目间一副不容商榷的表情只能无奈笑道:“罢了,你高兴便是。”
一天一夜林凤琴才从昏迷中醒来。中途就连李青都有些着急了。“娘!”
王翠香正按照李青的嘱咐端着温水进屋打算给她擦身子,发现林凤琴睁着眼躺在床上时立马高兴的喊道。“他们人呢?都还好吧?”
刚醒来的她觉得还有些迷糊,记忆还停留在昨日城外惨烈的场景中。“好,城里的人都好好的。”
说着王翠香抬起袖子抹了把眼泪。“都好就行。”
松了口气她想起身,可突然牵扯到了伤口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嘶——”“娘您别动!”
见状王翠香吓得将手里的盆往桌上一放,赶忙上前去扶住她:“李大夫说了,您这伤起码得养上小半年!”
李大夫说虽然当时拔箭的人处理得好,但那箭镞可全部埋进了肉里,差点还伤到了骨头,加上婆婆年纪大了失血过多这才会昏迷不醒。想着当时的凶险,王翠香忽地眼泪就止都止不住地往下掉。听了王翠香的话林凤琴才想起自己当时受伤的事。缓过神来她好像想起什么:“别哭,我不是没事呢么,之前跟我们一起出去的人呢?都回来了吗?”
林凤琴这话一问,王翠香支支吾吾地不敢开口。见她这表情林凤琴心里也大概有了数。先前她说的是城里的人都好好的,那城外的......“你说说吧。”
最后见王翠香哭得怎么都开不了口,她这才作罢:“你去歇着吧,让兰儿她们进来,我想看看孩子们。”
不一会,林兰儿几人就噔噔地跑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不顾王翠香劝阻非要挤进来的林大山。“你不歇着咋也来了?”
人高马大的进来后觉得屋里连光线都暗了不少。“娘,翠香不是说您想看看孩子嘛。”
林大山低下头磕磕巴巴道:“那、那我也是您孩子啊!”
被他这句话说得哭笑不得,林凤琴瞥了眼他那委屈巴巴的模样没好气数落了一句:“大男人想干嘛就直说,还找这些个花里胡哨的借口。”
见她只是说着但却并没有把自己撵出去的意思,林大山才憨实咧嘴一笑。随后林凤琴在林兰儿抽抽嗒嗒地絮叨中知道了她昏迷后发生的事。当天前后出城的人一共死了七个,还有几十个受伤的。其中两个伤重的到现在都还没醒来。“你去跟陈名说,让他好好安顿他们的家属,要是不方便的话就让你钱婶领着美玉去。”
钱氏沉稳,李美玉虽说性子急躁但做事麻利,现在还有王文清管着也不会像从前那样跋扈了。林凤琴对婆媳俩都挺放心。“哎!我待会就去。”
说了一会话林凤琴就有些乏了,她看向乖巧地坐在身旁满脸担心的林兰儿笑着安慰:“奶奶没事,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说着又看了一眼旁边几个孩子,没找到顾承元的身影就又问了一句:“小元呢?”
“小元哥哥被新来的大人喊去帮忙了。”
“新来的大人?”
“那大人可厉害了!小元哥哥说是他把那些狗官都赶走了!”
说起这话时小姑娘的眼神闪闪亮亮的写满了崇拜两个字。那天朱大富死了,刘锋只断了一条胳膊。人是宋青杀的,宋璟一目了然可是他护短。更别说就朱大富的所作所为就算那天不死,落到宋璟手里那也只会比死都难过。想到九表弟差点死在这个狗官手里,要不是还想要保持一个温和善良好兄长的形象,宋璟恨不得命人将尸体挂在牌楼上曝晒鞭挞。“刘锋送回去了?”
“回世子,昨夜里已经送回衙门了。”
“嗯,找个大夫保住命,暂且收监,到时候带回京城三堂会审。”
宋璟坐在聚香楼中,旁边的白瓷盏里泡着的是齐远富压箱底的龙井,但茶都凉了一旁的客人都未曾眷顾。他短短两句话就残忍地决定了刘锋的下场。官员被三堂会审一旦被定罪死法就不会那么轻松了,甚至有可能三族连坐成为整个家族的罪人。这么一对比轻轻松松就死掉了的朱大富又何尝不是幸运的?“啧,阿元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地方?”
聚香楼已经是镇上最好的酒楼了,可宋璟还是忍不住面露嫌弃。就在他无所事事想着怎么才能早点将表弟带回京城时,顾承元推门而入。宋璟的近卫见状行了个礼后退了出去。“坐在这干嘛?还要人端来伺候你?要是这样的话你不如回你的长公主府去。”
见顾承元没好气的样子宋璟不由失笑:“这怎么一段时间不见脾气都大了不少?”
他站起身:“这镇上不是遭了灾么?现在可还有粮食?我已经派人开仓放粮了,但可能没这么快到这镇上。”
县城周遭的灾情也很严重,府衙中那点粮食全拿出来都不够的。再说朝廷拨下来的赈灾银当时全进了朱大富的口袋并没有换成百姓所需要的粮食,现在有银子也没用所以宋璟只能派人去远一些的州府先调集物资。“要是只能等你们这些当官的有所行动才能填饱肚子的话那老百姓早就饿死了。”
“哟,怎么就成了我们这些当官的?阿元,皇舅舅他才是天底下最大的那个官~等你以后——”“赶紧把衣服换上去吃饭,我在外头等你!”
玩笑话还没说完就被顾承元张口打断,伸手接过迎面丢来的一套衣裳,见那逃也似的背影宋璟无奈摇头叹息。别人想要都得不到的身份地位,他这小表弟却偏偏避之若浼。可这事哪能由得了生在皇家的人决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