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我非常感动你们所表达出来的真心,尽管现在的气氛不太适合说这些,但我们仍是要开始进行我们今天的治疗。”
安东尼将贺卡轻柔地折叠起来,放到身侧的桌上,又转向金时海问道: “对于母亲进行人格整合的可能,你如今是什么想法?”
这也是他们这次咨询治疗提前预定好的命题,因为在不久前,母亲人格独自找安东尼沟通了一个下午,在那之后她也将原因与结果告诉了众人。 她想被整合了。 这个病给她带来的那个并发症已经折磨了她许多年,而在经历了那么多子人格的出现与消失后,她真的累了。 同时,她也不想让金时海再这么浑浑噩噩地生活下去了。 再过一两年,金时海就要从学校中毕业,面对步入社会后的生活,可母亲知道,他一直想要回半岛,想要见那个叫做林允儿的女孩。 但他们在瑛国待了这么多年,即使如今的系统变得更稳定,内部世界变得更完善,就连金时海也逐渐开朗了些...... 结果依旧不变。 他们在知晓情况的人眼里,还是被称为“解离性身份识别障碍患者”,金时海还是不能被称作健全的人。 母亲很愧疚,一方面,她认为自己没能做好相应的职责,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太过自私,她的存在对金时海更像是一种负担。 作为母亲,她应该学会放手。 “我......” 金时海有些哑然,他看向怀中礼盒内属于母亲挑选的那条领带,与其色彩截然相反的凄冷在口中弥漫开。 那是一条罂粟红色的领带,宛如一团迷人的火焰温暖着一切,上面绘着喜鹊的图案,“大剑”处还绣上了几个华文。 【致安东尼】 (大剑,领带头部较宽的一端,由于头部似剑尖得名。) “我们还没有进行过正式的内部表决。”
安东尼摇了摇头,直视着金时海的眸子,“我没有问你们,我是问你,我现在想先听听你的想法,这暂时与他们无关。”
“我不知道......”金时海将视线转移到一旁,又顺势把礼盒轻放在桌面上,好似做点其他动作就可以躲过这个话题。 而安东尼没有给他回避的机会,继续接着追问道:“你不知道什么呢,说出来让我听听,你在什么地方感到纠结,在什么地方摇摆不定,都说出来吧。”
他知道自己这个学生有时候需要一些“逼迫”,才愿意说出内心真实的想法,而金时海也明白这个话题自己是无法逃避的。 于是几秒后,金时海还是开口了,不过他并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是向安东尼问道: “我们真的在最后,只能走向整合这一条路吗,老师?”
安东尼轻声说:“当然不是,除了整合,这世界上肯定也有着什么我们还未完全熟悉掌握的方法。”
“但这件事是‘母亲’自我要求的,你也知道,不是吗?”
金时海抿了抿唇,看着表情柔和的老师,想到母亲说出这个决定时的果断,眼光中不自禁露出一抹难以言喻的哀愁与颓然。 “可是整合就是完完全全的消失,不论在内部世界还是现实世界,都将不会再有任何痕迹,现实世界中的人死了,还会有坟墓,或者骨灰,可母亲一旦接受了整合,就什么也没有了。”
“甚至为她哀叹的人,也没有几个,她都无法给这个世界留下曾来过的痕迹。”
安东尼没办法与金时海探讨关于整合结论的问题,他明白子人格的整合比常人的消逝更残酷。 可不管怎么说,作为医生和老师,他都不能让自己的学生陷入对死亡这个词汇的纠结,只好换一个角度劝慰: “时海阿,即使‘母亲’完成了整合,她不会彻底消失,我们也不会遗忘她,她只是永远融入了你的意识里,她会永远陪伴着你的。”
“......但我无法再与她交流了,我有可能在未来还会忘记有过母亲的存在,遗忘才是令人最难受的,不是吗,老师。”
“你真的会忘记她吗,你舍得忘记她曾经存在于你的身体中吗?”
安东尼故意这么问道。 “我不愿意。”
金时海低头呐呐道,犹豫片刻又说:“可我无法保证......” “而且老师,整合一旦开始,就和我们的病一样,它不会停止下来,终有一天大家都会离我而去,我不知道到了那个时候,我该如何面对以后的生活。”
这也是金时海如今最为迷茫纠结的地方,通过这些年不断的学习,他也明白整合或许是自己的唯一出路,给他们的选择并不多。 而他是主人格,外界不会有任何人会对他进行指责,不会有人认为是他导致了其余子人格的意识死亡。 相反,所有人都会觉得这是一种政治正确,甚至还有可能会把他的病例记录在历史中。 他似乎并不需要有任何负担,只要稳固好自己的情绪,等待那一天的到来,直到自己完全痊愈,从各种检测仪器的解剖中证明自己是一个正常人,缝上曾经撕裂过的伤口,就可以去拥抱生活。 他还可以回到半岛,见上自己心心念念的人,现在就像黎明前的黑夜,即将见到曙光一般。 可金时海自己明白,他根本没办法做到那样。 那不过是从灰寂无光的深海,去到另一座充满未知的孤岛,而后苟活余生罢了。 “人这一生总要面对各种相遇与别离,就算是我,也无法陪伴你一辈子,你不是一直想要成为一个健康的人吗,难道你不想以一个健全的灵魂与身体去生活了?”
安东尼继续张着口,后续的话却卡在嗓子里咽了下去,他思考着自己该如何劝导金时海,可想了想,自己并不能替对方作出决定。 而且每个人在不同阶段的想法都一直在变换着,自己也是如此,到了这个阶段,他也说不出一个百分百不会有问题的方向,这是同属于他们共有的悲哀。 “......时海,整合当然不一定是完全正确的选择,如果你不想这么做,那么你可以说不,如果你心有困惑,那么你可以大胆地说出来,站在原地不动的话,什么也无法改变。”
“我真的不知道我该怎么选择,老师。”
过往的生活、内部世界的样貌、其他人格们的形象、在半岛他所牵挂的人......这些种种在他脑中如浮光掠过,思索一段时间后,金时海才犹豫地回答道: “我曾经确实有想过大家都消失的那一天,这样我就能完全拥有属于我自己的时间与生活,可到了现在,在母亲说出她想整合的那一刻,我好像瞬间又变成了被孤立的一个人。”
“我能感受到母亲的想法,她想整合,我不应该自私地阻止她,但是,我又发自内心地不愿意就这么看着母亲消失。”
“我如果支持母亲的选择,那么我会觉得自己背叛了大家,我如果不支持母亲的选择,我又会觉得自己变成了曾经最讨厌的那种人,谁都没有权利干预他人的人生不是吗,老师?”
安东尼平静地轻声问:“所以你又想逃避了,是吗?”
他的语气没有丝毫责怪之意,更多的是一种怜悯与无可奈何。 “当无法决断的难题来临时,你又想后退了,是吗?”
金时海偏过头,凝视着地面,“是的,对不起,老师,我还是无法做到真正地直面任何事。”
“我说过了,你不需要向任何人说对不起——” “咳、咳。”
安东尼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望着脸上神情带有挣扎的金时海,“那么你有把自己的这个困惑告诉其他人吗?”
“没有。”
“这次又是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不论我怎么解释,大家都会对我的想法产生偏见,尤其是Right,甚至亚历克斯先生也会对我感到失望。”
其实随着年龄不断增长,金时海也不再像从前一样把什么事都告诉系统中的其他人了,他也想要有着属于自己的隐私。 而他也能够理解Right为什么以往在某些事上选择了隐瞒,但这并不代表他会选择释怀,他讨厌自己偶尔醒来的时候身边都是一群奇奇怪怪的人,甚至还能见到带有血迹的物品。 他和Right之间的矛盾似乎也越来越深了。 “但你应该给他们知道你的想法这个权利,沟通才是最重要的,这点我一直有跟你强调过。”
安东尼干净利落地起身,也不管金时海有什么动作,头也不回地朝储物柜方向走去。 “这样吧,我们就用视频录制的方式,让他们每个人单独录制自己的想法,下个月带来给我看看,怎么样?”
“就算确定整合,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我们也还需要时间准备,你也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可以思考。”
只见安东尼从储物柜中拿出一小台摄像机,朝金时海晃了晃,“我相信你们都不会偷看互相录制的影像,就和从前写信的方式一样。”
“对了,晚上和弘文一起来家里热闹热闹吧,家里人都说很久没见到你了,你呀,也不知道偶尔上门坐坐,久了也会变得生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