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媛面上波澜不惊,淡淡道:“情势如此,初入贵宝地,不过不想徒惹烦恼而已,大王莫要怪罪。”
淮南大王又摆摆手,道:“以族主眼力,敖某自不必相瞒,况且我蛟族与贵族世代交好。”
说到此处,冲门外道,“子颖,我与夫人有要事相谈,闲杂人等勿教入内。”
“是。”
胡媛看看门外,道:“大王有话不妨直言。”
淮南大王道将手中之酒仰头饮尽,道:“敖某本是我蛟族的法王之一,名叫敖睿。”
胡媛颔首一礼,道:“贵族二长老三法王声名远播,失敬了。”
敖睿还礼接着道:“四十六年前,我族蛟王嫡子敖罗领兵巡查之时,结识了一名女子,那女子称得上天姿国色,但似乎失去了记忆,敖罗便将她带回红浪崖,派专人精心照料其饮食起居,并替她起了个名字,叫海珍。一年后,敖罗便娶了这女子。”
胡媛道:“这倒算的上是美事一桩,堪称佳话。”
敖睿苦笑摇头道:“族主有所不知,自打那海珍入了静波宫后,红浪崖下便开始灾祸不断。先是法王敖光在静室练功时猝死。”
胡媛听到此处打断道:“等等,大王,猝死是何意?”
敖睿摇头道:“谁也找不出缘由,发现他出事还是因为静室中龙气四溢,看护弟子怕有意外,禀报我等之后众人打开石门却发现敖光龙珠已碎,死了三四天了。”
胡媛奇道:“竟有这种事?蛟类无丹,吞吐龙珠,这可比我等苦修血丹妥当了何止十倍,虽不说万全,但堂堂法王,修炼之时珠毁人亡也未免太匪夷所思了。”
敖睿道:“更诡异的还在后面,大约又过了三年,一次族中聚会之上,敖罗突然疯魔,显了真身,搅得天翻地覆不说,最后目泛赤红,击伤了数十名族人,逃出了红浪崖,到今时今日没有半点音讯,也不知是死是活。”
胡媛坐在椅中,一言不发。敖睿再次喝干杯中酒,接着道:“还有其他怪事一时也难讲清,蛟王乃是我的叔父,没想到,敖罗走了没半年,他老人家竟不顾举族反对,把那海珍妖女纳进了内宫做妾。”
胡媛一呆,秀眉轻蹙道:“这却是为何?”
敖睿闭上双眼,却不答胡媛,缓缓道:“族主与我叔父交好,您以为他老人家因何故做出此等悖逆人伦之事?”
胡媛道:“蛟王虽寡言少语,但性情刚直,嫉恶如仇,此事叫我难以置信。”
敖睿睁开双目,不觉面颊两道泪痕滑下,道:“若叔父尚在,听到族主之言,必感宽慰。”
胡媛知道必有隐情,只听敖睿道:“纳妾之后,族中倒是太平了些时日。”
敖睿盯着手中酒杯一阵出神,“那一日,我正在滦平岛上领着族人修筑龙舟,巡海旗鱼卫忽然找到我,说蛟王召见,让我即刻入宫。”
接着道:“族主可能有所不知,旗鱼卫乃是蛟王的贴身鱼卫,非紧要之事不得妄动。我当时一见便知必有大事发生,赶忙随了鱼卫见驾。”
胡媛道:“后来如何?”
敖睿道:“我见着叔父时,他老人家一句话没说,抓着我手将我带到了双龙沟中。”
胡媛道:“就是那条东海中深不见底的海沟?”
敖睿道:“正是。叔父拉着我直往深处去,那沟里黑的目不能视物,也不知过了多久,叔父祭起龙火,我才看清来到了一处晶石闪烁的岩洞,他让我在洞外等候,过不多时,他老人家捧出一只荧光流转的青铜古匣。”
说话间,敖睿神色极为平静,显然正是关键之处,“叔父在那匣子上施了一种秘术,将那荧光遮起,这时候,他才开口,吩咐我即日起,领一干年轻族人与鱼卫带着那古匣离开红浪崖,逃的越远越好。”
看看胡媛眼神,敖睿道:“族主,我也不知情由,急切询问之下,叔父只交代我不论听到任何有关红浪崖的消息都不可再回来,也不可与任何红浪崖族人来往,要我好生保管这古匣,并告诉我匣上荧光能播百里,务必要寻到一个可以遮蔽古匣荧光之地,繁衍子孙,到五百年后方可打开,到时兴族重任后人自会明白。”
胡媛从敖睿话语中隐约听出了端倪,道:“莫非此地石洞?”
敖睿点点头,道:“族主,这些都是我蛟族之秘,本不该说出去的,只是眼下……”胡媛暗忖,这敖睿言语间神态并无半点做作,更兼真情流露,所说当非虚言,那匣子中也不知是什么物事,甚是奇怪,且听他说甚,再做计较。当下和颜道:“大王但讲无妨。”
敖睿欲言又止,长叹一声,道声得罪,一把扯开胸前袍服,露出肋下肌肤,蛟族天生的遍体五彩毛发,但胡媛一眼看去,大吃一惊,只见敖睿右胁在内堂灯光映照之下,竟如玉石般光华流转,上面更无半点毛发附着,探指一触,便如同真正玉质一般,坚硬如石。“这……”胡媛说话间不禁迟疑了一下。“刚发现异样时,尚在十余年前,当时只是有些麻木,这两年已经是毫无知觉了,再过几年……呵呵”,敖睿理好袍服,苦笑数声,“不光我一个,随我而来的蛟族族人多少也是一般,甚至,只要远离那匣子便会头晕欲呕,显出原形来,敖某贱命不值一提,但我族统传生机不可断啊。”
胡媛又道:“那大王何故又要那些小妖、恶民上供男女、孩童呢?”
敖睿道:“族主,我蛟族从没食人恶习,是那……是那两只短毛灰狼,因我族人无法远行,鱼卫们上了岸又极为不适,自顾尚且不暇,哪有工夫管其他事。只能让他人代劳。”
胡媛瞧了一眼门外处,道:“那这位罗子颖是?”
敖睿道:“噢,子颖非是水族,而是我三十年前捡来收养的义子。唉,本来按理我是不该那么做的。”
胡媛心道原来如此,“灰狼?就是那些与九须狸猫一齐来讨要洞府的吧?”
敖睿点头道:“正是他们,原本我想,将其赶跑了也就算了,没想到打斗之时,那古匣落在地上,里面我族的至宝滚落在外,被他们瞧了去,临行时叔父交代的何其慎重,某不敢冒险放他们离开,只得将他们囚禁在此。”
胡媛道:“原来其中因由如此复杂。”
敖睿道:“其实族主来到,我便瞧出来了,虽是臆测,但想来定是那小猫儿求上族主才有今日之事。”
胡媛微微笑道:“不错,大王猜的一点不错。”
正在此时,忽听门外子颖传报:“大王,外边牙将擒获了几名意欲闯洞的小妖,其中有那只小狸猫。”
敖睿与胡媛对视一眼,胡媛笑道:“才说到这猫儿,他便找上门来了。”
敖睿摇头道:“唉,他倒是性子极坚,几次被我捉到,都给放了,煞是头疼啊。”
胡媛笑意不减,道:“也难为这孩子,我看他可怜,曾在祖师祠堂答应帮他救助他家中长辈,大王卖我个人情如何?”
敖睿道:“其实放了他们也无关紧要,只是一来他们还是要讨回这洞府,二来我蛟族秘宝……”胡媛道:“以大王之力寻个合适洞府还不是手到擒来,至于这后面一条么,我狐族正好有一门法术,颇为对路。”
敖睿道:“当真?”
胡媛道:“当真!”
敖睿道:“如此,便有劳族主了。”
胡媛道:“哪里,能呈先祖遗训,免去这许多杀祸,也是造化一件。”
二妖出了内堂,直奔洞口,未见人影,便听见外间吵嚷之声,颇为激烈。“……哼,今日你们若不杀了我,来日我还要杀上门来,定要尔等一班臭鱼烂虾永不得翻身!”
“你这疯猫,咱们大王一再放你生路,你来劲了是不是?再犟?!信不信我一刀结果了你?”
“住手!”
敖睿嗓音沙哑,喝了一声。鱼卫见是大王到了,忙立到一旁执礼相见,一名牙将手上稍一用力,将一个少年按得双膝跪倒,再看地上,横七竖八还躺了十几人,也都是少年模样,只是此时身体受缚,动惮不得,嘴里却是不住地叫骂。敖睿来到少年跟前,见到他眼中满是仇恨,禁不住心中叹一口气,默默上前,亲手替他松了绑,转身对胡媛道:“族主,这,这孩子对我恨意太大,还是你来吧。”
胡媛几步上前,在茗岭身旁站定,却并不说话。茗岭认得胡媛,只没想到她竟会出现在此地,并且,在他看来,胡媛与那淮南大王之间颇为和睦,半点没有争斗之意,更别提动手了。心中仔细一想,暗道,父神常告诫于我,妖性比人心,一般的险恶,尤其是那些个成名的老妖,更是如此,胡媛抬手拂去茗岭身上绑绳,淡淡道:“你们几个其情可悯,却是行事鲁莽,起来吧。”
仿若没见着茗岭怨毒的眼神,“走,离开此洞。”
茗岭一带衣襟站起,愤然道:“我本以为你狐族是行侠义之辈,亏我父神常年供奉那狐仙祠堂,还说你们是有德善类,哼!”
言毕领了众少年转身便走,临了撂下一句“一丘之貉”。胡媛无奈苦笑,转过头对敖睿道:“大王,至于那些……”敖睿接道:“族主放心,敖某自问还不是言而无信之辈,只是这失忆之法……”说到此处,停下脚步望向胡媛。胡媛一声轻笑,不慌不忙自襟中取出一个瓷瓶,交到敖睿手中。敖睿心中疑惑,道:“这是?”
胡媛道:“失魂散,可保大王族中之秘。”
敖睿喜道:“失魂散?啊,竟是这等名药,某久闻其名,却从未得见,妙极,妙极,哈哈哈哈。”
笔者按,这失魂散说起来,倒也不是妖类所创,据《丹石笔录》上载,此药中的一味主药石藤最早由异族于西周末年自祁连山带入中土,因其食用之后能令人迷幻癫狂,为当时氏族大家所喜爱,有方士用其炼制成药,取名失魂散,乃是刑狱中的必备之物,到先秦之时,丹药之道盛行,多有此类迷药,称为“喜乐丹”,用料考究的失魂散便渐渐无人问津,时至西汉,已然绝迹中原了。却说敖睿拿了失魂散大喜过望,与胡媛一道直奔囚室而去。敖睿道:“此洞甚是奇妙,洞中有洞,洞洞相套,四通八达,某虽在此经营数十年,这至深处却也未曾到过。”
胡媛听了好奇,心道,姥姥所住黑仙人洞,贯通山腹,深百余里,这水下洞窟未必能有此等规模,这敖睿十有八九是怕我有心探他机密,也罢,我原也没有这心思,正是身正不怕影斜,且看他后面如何。二妖疾步而行,方开始时尚能并肩,再往前走,两壁渐窄,变成了敖睿当先引路,胡媛在后跟随。行了约有一盏茶工夫,竟是越走越深,胡媛心中暗惊:瞧这岩洞走势,斜插而下,这一路走来,虽然不施法术,但以我二人脚程,足有数十里了,如此算来,已然深入地下百余丈了。正兀自嘀咕,转角忽见前方有蒙蒙红光,敖睿放缓身形,回头道:“族主,这就快到了。”
胡媛略点点头,打量起四周岩壁来,自外向里红光越来越盛,却是红的极为诡异,只觉红色愈浓,眼前光亮倒半点不涨,稍稍思量,胡媛已想通了其中关节,原来自见红光起,岩洞四壁竟是慢慢由石质变为玉质一般,到敖睿停下脚步处,上下左右已全是绯红莹玉,堪为奇景。此时就听敖睿道:“族主,前面便是囚禁众妖之所了,此处地底有地火暗涌,偏偏阴凉如常,实为一桩奇事。”
再前行了不多时,闪过一片玉石林,胡媛眼界一宽,面前现出个偌大岩洞来。这岩洞之巨实在匪夷所思,人在其中,环顾之时,左右不见尽头,上不见顶,前方入眼密密麻麻满是石笋、石柱,粗的七八人合抱尚有不足,细的好似百年老树一般,不远处地上红光最盛,蔚为奇观。敖睿微笑道:“族主以为此处如何?”
胡媛道:“大王所指何物?这岩洞倒是颇为广大,也不知深浅几何。”
敖睿道:“不瞒族主,我曾三探此洞,说来惭愧,莫说未寻着边际,还险些迷于此洞中。”
胡媛听罢倒真的吃惊了,道:“喔?以大王之能竟不能竞全功,莫非其中有凶兽恶鬼?”
敖睿摇头道:“此洞极为怪异,越往深处,冥冥之感愈浓,探的最深那次,实在当时心中慌乱,不得已折回。”
面上一丝恐惧之色,显然心有余悸,“我只能告诉族主,似眼前地火潜映之处,里面至少还有九个,且深处极其阴寒,全无丝毫阳气。”
胡媛沉吟片刻,道:“大王何不问问那九须狸猫怪,他是此地土主,又是山神,当知其中详细才对。”
敖睿道:“族主说的是,我也曾求教于他,开始他恨我侵占洞府,对我毫不理睬,后来见我以礼相待,渐渐地也松了口风,但却依然不肯多言,只教我莫要再探,速速离了此洞,另寻他处栖身,免得招灾惹祸。”
胡媛道:“大王想必不以为然了?”
敖睿道:“族主取笑了,敖某也不是三岁娃娃,好奇之心虽重,怎奈身负家族兴衰重责,真不敢犯险给本族招来无妄之灾,况且,”说到此处,眉头紧锁,双手互搓不停,“不怕族主笑话,我总以为那深处乃是不祥之地,当日忐忑之情还时常想起,故此某下严令,凡洞中之人不得踏入此地半步,把这儿列为了禁地。”
胡媛面色微动:“这么说来,我这外人就不进去了罢。”
敖睿道:“哪里,哪里,某是怕他们年少,猎奇之心误了性命,惹下甚么祸事来,族主与某一道,自是无妨。”
胡媛道:“谢大王抬爱了,刚才大王提到在深处时的冥冥之感,恕胡媛不解其中意味了。”
敖睿道:“某也不知如何说起,那处以某视力,所见不过眼前丈余,所听不过胸中心跳之声,莫名心悸,仿佛,仿佛……”望向胡媛,一时找不出适合词句,“仿佛正受人窥视,又仿佛黑暗之中有甚么极为恐怖之物。”
胡媛目力过人,瞧得仔细,那敖睿宽袖竟有微微抖动。须臾,敖睿缓过来,赧然笑笑,道:“某胡思乱想,失态了,族主莫怪。”
胡媛道:“大王当日所经之事想必异常深刻,才会如此。”
敖睿叹一口气,道:“唉,经了这么些年,某也不复当年之勇了。”
二人沿着岩壁而行,说话间已走出一段距离,“噢,族主,咱们到了,这便是安置他们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