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提出来了,而且这些日子师父的态度也实在……让人恼火。俩个人携手到了师父的正房,向冬示意云飞留下。师父最讨厌弟子合伙对他提要求,向冬不会傻得去犯他的忌讳。朱漆雕花门闪着年代感的幽光,每次向冬推开这扇门就像进入了一个百年前的世界,而师父,也是从那个时候走来的一个人。一进门,一股子檀香味扑面而来,师父正躺在大摇椅上,手上挂着一串蜜蜡佛珠,另一只手握着一把湘妃竹扇骨的折扇,正跟着唱片机里播放着京剧贵妃醉酒打拍子。向冬走到他身边,在他摇椅边上的小脚凳坐下,轻轻的叫了声师父。九爷睁开眼睛,看着自己最小的徒弟,粉粉薄薄的唇瓣勾起,那好看的丹凤眼也叠起细细的几丝皱纹。他抬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你的手还疼吗?”
九爷的声音很软,有种似从戏曲中得来的抑扬顿挫,初听可能觉得做作,但听久了却觉得真好听。向冬点点头,“用力的时候就想被刀子剜着那么疼。”
“那你恨伤你的人吗?”
向冬又点头,“当然,我的手是吃饭的依靠,他伤了我的手就是断了我的命。”
九爷叹了口气,“你这傻孩子,我们做贼的不该生出报复之心。失手被打死也都是你学艺不精,要是真有了这报复之心,是往死路上撞呀。”
“是,师父。”
向冬不太想跟任何人谈楚江河的事儿,偏偏这些日子以来每个人都想要跟她说,她不胜其烦。所以不管内心是什么想法,她在听到了师父的话后就选择了闭嘴。“师父,我找您是有事说。”
九爷星眸半阖,微微看了她一眼,“什么事?”
向冬看着他白色锦缎长袍上的云锦暗纹,鼓起勇气说:“是我和云飞师兄的事。”
九爷带着笑看着她,“我的小冬儿是想要嫁人了吗?这事不该不来跟师父提,一个女孩子家,要矜持。”
“也不光是结婚的事,主要是我想我这手废了,以后也不堪大用了,想就此隐退,跟师兄一起去找个小岛隐居,过完后半辈子。”
听了她的话,师父半天都没言语。向冬也不敢看他,只是垂着头看地毯,这时候师父养的狮子狗雪团跑到她脚下,打着滚儿让她给摸肚皮,向冬都不敢。师父的威严三个徒弟都知道,所以云飞不敢来提只能让向冬来,因为大家都知道她是师父从小捡回来一手养大的,甚至还冠以师父的姓氏,跟她情同父女,最是宠爱。师父从摇椅上站起来,身体摇晃着。向冬想要去服他,却给他挥手打开,扶着桌子才站稳了。师父的腿是跛的,这些年他很少走路,也不出门,就呆在“漪澜公馆”这方寸之地里。看着他清瘦摇晃的身影,向冬鼻子酸酸的。她是不是恃宠而骄,在欺负师父?终于,师父发话了,“冬儿,我向九一生收了你们三个徒弟,你大师姐迷恋外面的繁华非要跟人结婚,结果不到一年就被抛弃,又回到了师父这里,现在已经是不堪大用。你和你二师兄都还不到30岁,却嚷着要退休了,你说我要你们有何用?”
“师父”向冬拉住了他的衣角,“冬儿这次受伤已经很难康复,而且这些年我们赚的盆满钵满,要过几辈子都够了。这次出任务更让我见识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师父,我是怕了,我们都收手吧,过些平凡的不用担惊受怕的日子不好吗?”
师父眸子骤然睁大,深深的看着她,“冬儿,你变了。”
是,向冬变了,她的变化恐怕连云飞都不能了解。在海城出任务的这大半年,她过的是这辈子里过的最正常的生活。楚江河虽然沉默,但是对她很好,开始是她为了接近的痴缠,到最后却变成了他毫不保留的宠溺。开始她是迫不及待想要完成任务,后来却是把任务一拖再拖,那段时间好像她真的成了那个叫海鸥的小女孩,缠着他黏着他,想要永远呆在他身边。跟他在一起的感觉和云飞完全不一样,她跟他在一起的时候都不是自己了,想要抱他亲他甚至跟他做更亲密的事,可这种感觉跟云飞是没有的。云飞在她心里,大概是跟哥哥一样,跟哥哥做亲密的事,算乱伦。可是,最后他还是发现了她,当他开了那一枪的时候,她的心都碎了,他竟然开枪,他竟然对着她开枪。其实,想明白了,人家开枪杀贼也没啥,可是那个贼是她,他怎么下的去手?在潜意识里,她已经认为不管自己做什么,他都该包容原谅,不能让她受半点委屈。这是当时在海城的别墅里,她躺在他腿上吃葡萄时候许给他许给她的承诺。那晚,外面风雨大作,别墅里只有他们俩个人,他坐在沙发上看文件,她则躺在一边吃葡萄。她躺的不舒服,嚷着让楚江河帮她把枕头拿过来。楚江河把她给拉到大腿上,“就枕在这里。”
向冬翻来覆去的试了试,果然弹性柔韧,很是不错。楚江河大腿肌肉紧绷,按住她的脑袋不让乱动,“老实点你。”
向冬把果盘放在自己肚子上,一颗颗吃着葡萄。她拉过楚江河的手,“手借给我用一下。”
他手心一湿,她丰润的小嘴儿就印了上去。她看到了楚江河的眼神都暗了,不知道生气还是别的,反正她把葡萄籽吐到了他手里。他把手指攥起,却没有说别的,然后又伸展开,等着她继续吐。向冬咯咯的笑起来,“舅舅,你真好。”
他眼神很凶,“别叫我舅舅。”
“那叫你什么?楚江河?老楚?大河?对了,沈先生他们都叫你大河,大河向东流呀,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呀,哎呀哎呀一二呀。”
她唱起来,笑的肚子都疼了。他捂着她的嘴乱揉,“闭嘴。”
“大河,大河,我不闭嘴,大河向东……”她忽然沉默下里,她不叫海鸥,她叫向冬,更好跟向东是谐音。楚江河已经捏住了她的嘴,把她变成了一个小鸭子。她滚到他怀里,把手上的葡萄汁胡乱抹在他的衬衣和裤子上,然后哈哈坏笑。楚江河按住她的手脚,却不小心把手按在她的胸部,俩个人都安静下来……“冬儿,冬儿。”
‘啊,师父,您说什么?’向冬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傻傻的看着师父。师父叹了口气,“我说,你真想要跟云飞归隐吗?”
“师父,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们这行在这个年代越来越难了,我真觉得没有必要再做下去。”
“可你知道神偷一九这个称号一旦沉寂下去,就永远不要想在道上起来了,你也要知道这些年我们在外头有多少仇家。”
“师父,这些我都想过了,我们很少用真面目示人,想要找我们也是通过道上的掮客来找我们,他们不会出卖我们,而我跟云飞师兄也是隐居,应该没问题。”
师父叹了口气,“既然你们都决定了,那我还能说什么,毕竟我养你们也不是让你们为我卖一辈子命。学艺三年两年效力,你们都做到了。只是……”向冬紧张的看着师父,等着他的后话。“你先让我考虑一下,过几天再给你答复,你们这样一下抛下我,我接受不了。”
咬咬唇,向冬泫然欲泣,“师父,对不起。”
“出去吧,让我自己安静一会儿。”
向冬走出去,轻轻的给关上门。云飞并没有在外面等着,她就往他房间的方向去找。在花园里,她遇到了云飞和二师姐寻芳在一起。寻芳有些西方人血统,高鼻深眼长得十分美艳,加上精致的妆容昂贵的衣服,看起来像个名媛贵妇。他们俩个人不知道在说什么,看到向冬后就闭上了嘴巴。云飞先走过去,“冬儿,怎么样了?”
他竟然不避讳二师姐,这让向冬心里很不舒服。以前二师姐就跟她不亲,后来她执意要嫁人离开了漪澜公馆,现在就算回来了,向冬对她就更陌生了。可是她和云飞的感情却好,大概是因为俩个人在一起的时间比较长,年龄又比较接近。向冬对云飞摇摇头,“师父说会考虑。”
寻芳立刻说:“师父说能考虑就是有门儿,还是小师妹得师父的喜欢。”
向冬觉得累,没什么说话的兴趣,“我伤口疼,先回去了。”
云飞忙说:“我送你回去。”
她回头嫣然一笑,“就在一个院子里,你送什么呀。”
说着,翩然离开。一直等到她的背影消失,寻芳才小声说:“小师妹跟以前不一样了,她好像没那么喜欢你了。”
云飞阴沉着脸,并不回答。寻芳却继续说:“都说那位楚家的少主英俊非常,小师妹跟他相处了这大半年,难道没动心吗?”
云飞的脸阴沉的简直能滴出水儿来,“你别胡说,她用的身份是他的小外甥。”
“男人和女人,禁忌的身份更引人遐想呀。”
云飞忽然揪住了她的衣服,“这话,你可不是第一次说了。”
寻芳眨眨眼,“我说了什么,是你想多了吧。”
云飞垂下眼帘,一脸的阴郁。回到了房间,向冬躺在了床上,她静默了一会儿,从枕头下摸出一只男式的手表来。手表是江诗丹顿的机械表,造型简单大方,没有什么花哨。表面有磨损,表链也换过,一看就是戴了很多年的。向冬给戴在手腕上,即便扣到了最后一格,还是大了很多。这种感觉就像被那个男人圈住手腕,他当时就是这样丈量的,说她的手腕好细。她喜欢他这只表,几次从他手腕上扒下来自己戴,于是他说要去给她买一只。向冬跟他撒娇,说要跟这只一模一样的,他摇头,表示这样的早就停产了。“我不管,我就要这个,我喜欢这个,那你就送给我吧。”
他宠溺的摸摸她的头,把手表给她戴上。其实,她才不是要他的手表,她想要在他的表里安装个追踪器,这样她才能偷到楚家世代相传的宝贝“西汉皇后之玺-玉印。”
后来,她才知道他专门去定做了跟自己这只表一模一样的女士款,只是还没有到,他就发现了手表上的秘密,他扯下来扔给她,俩个人就反目了。叹了口气,向冬这辈子第一次迷茫了,自己做的事到底是对还是不对?这次任务结束,不仅仅是因为伤的问题,她觉得自己身心疲惫,真的不适合再继续从事这个行业下去。她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临睡前在心里还念着那个名字,“楚江河。”
第二天一大早,她发现师父在花园里喝茶。此时太阳刚刚升起,花园上空的薄雾还没有散去,轻纱一般蒙在了高大的香樟树枝间。花园里的蔷薇花沾着露水开的正艳丽,一只夜莺唱着歌,不知道为什么,向冬总觉得它的曲调就像师父唱的京剧。她走过去,在师父的身边坐下,帮他倒了一杯茶。桌上有新做的绿豆红豆糕,她顺手捻了一块,香甜可口。“昨天的事我想了一晚上,我不同意。”
这个并没有太出乎向冬的意料,她淡淡的说:“师父,我累了。”
“我知道,这次任务对你的影响很大,所以我给你放假,你可以好好休息一年。”
“师父,我们这些年赚的钱够多,为什么还要继续做下去?当贼的,能有几个好下场?”
说着话,她的目光落在师父的腿上。二十年前,江湖谁人不知神偷一九?可是他也是在一次任务中折了一条腿,从此只能教导徒弟,隐居市井之中。大师姐和二师兄最先出去执行任务,他们比起师父差的太远,一直到向冬出师,神偷一九的名头才挽回回来。因为一九的盛名已经有二十多年,有人以为一九是个中年妇人,也有人以为她其实是个年轻男人,还有人以为是个美艳女人,还有的以为是个小女孩。向冬知道,那都不是他们的真面目,他们的真面目连自己都忘在了时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