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米饭再翻上一翻也许还能尝到硬脆的锅巴,显然是农家灶台出品;菜是土白菜或者土豆熬肥猪肉,味道虽不怎么样,但啃块咸肉就能吃出满嘴油,材料却是实打实地。要知道重油、重盐的食物最长力气,无论对凡人还是此时的修仙者来说,都是这样。 另派一大碗稠黏的胡辣汤,翻搅几下,里面能浮出几块肉片或者鱼肉,两朵菌菇,几根青菜,几绺姜丝,灌上一大口,里面浓浓的胡椒、生姜和肉桂的香气立刻就能让人提神醒脑,五脏六腑熨贴得不得了。 这些出自农妇之手的食物都只求量不求质,粗糙得众修士平时连闻一闻都要露出不屑和厌恶。可是人类的身体就是这样奇妙,在高强度作战了三天之后,在拼尽全力杀敌了三天之后,哪怕是修士,也觉出了沉沉的疲惫。这种疲惫带出来的空虚,原本还未觉得有什么难过的,毕竟有人已经好几年不食人间烟火。可是在闻到了食物的香气之后,他们心底最深处却由衷地浮现出一种渴望来,那是发自本能的,对于热食的渴望,仿佛能吃上一口就是快活胜神仙! 现在他们将这些看起来粗糙无比的食物拿在手里,灌下肚去,刘长老都听到许多人稀里呼噜喝了一大碗汤,然后“啊”地一声呓叹,显然是暖心暖肺。 村北同时还派发热水以及一小块生姜,这是差人从溪河里头打水灌满了村里头挨家挨户的大缸,随后贴上火符烧制的,但拎回去以后是洗漱手脸还是直接泡脚都随你。人在极度疲惫时,用热水一泡脚,立刻就能沉沉睡去。不少修士用完饭,洗过脚,直接躺倒在自己的帐篷里,莫说调息了,就连衣服都来不及脱换就已经鼾然入眠,刘长老看在眼里都觉得有几分心酸。 不过这里偶尔也有些小插曲,比如他眼前就有两名替师尊来取饭的弟子,望了望桶里的白菜猪肉,脸色立刻难看起来,将手中盘子往桌上重重一放,一块肉片跳出来掉到地上:“我师尊可是大乘期修士,怎能吃这等粗食!”
派发食物的凡人一愣,还未等他反应过来,边上站着的隐流妖卫已经踏前一步,狞笑道:“我知道你师父是哪根葱?不吃就快点滚!对了,乖乖把地上的东西拣起来。”
这两名弟子闻声正要喝骂,立在边上的两排隐卫立刻围了上来,眼里闪着不怀好意的光,大有一言不合立刻动手的趋势。这两人暗自盘算了一下,觉得好汉不吃眼前亏,于是抱起饭碗,飞快地想要溜走,结果被先前开口的妖怪拦住:“站着!我说过,把地上的食物拣起来!”
这两人噎了一下,正要说话,这名妖兵已经指着前来打饭的黑狼道:“这是给我们营主打饭的亲随。她的吃住都和我们一样,没有多半块肉。和她比,你们师父配么?另外这村里的猪鸡羊狗鸭都让我们一条不剩地买过来了,用的全是真金白银。你要敢浪费半点,老子把你卵黄都捏出来!”
这时黑狼打完了饭,冲这妖兵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两名弟子看看黑狼,再看看妖卫,哪里还敢吱声,赶紧拣起地上的肉片塞回自己碗里,快步走了。 接下来刘长老去了轻伤患区,发现这里虽然候诊的人太多,可是有虎背熊腰兼满面横肉的妖兵盯犯人一样地镇场子,却是人人都自觉排队、秩序宛然,这样每人候上不到两刻钟时间就能接受治疗。轻伤患区基本都是朝云宗自己的医师,原本还有些束手束脚,可是宁小闲将药品发放权拿过来之后,药物流水价一般派出去,这些医师只觉得原本受门规所限,用药相当拮据,现在突然能够放开手脚,均有翻身当了土豪的阔绰感,加上这里的伤号都不是重伤垂死,比较好治。因此伤势较轻的,当场包扎妥当就能自行去取饭取水,然后回营帐休息了。 医师们见到刘长老,都是赶紧打个招呼,摆张笑脸出来,手上活计半点不停。他们以前可从不曾这样怠慢他,细问之下才知道,宁小闲居然丢下了新规定:每一名伤员的伤势处理时间不能超过六十息(约两分钟),否则医师就要被问责,是以医师们都忙得脚不沾地,大领导来了也没机会亲近。 这种高度制式化的医疗流水线,隐流丹师早就适合,然而对于在朝云宗里头悠闲惯了的医师来说强度太大,此时忙得脚跟打后脑勺,不过对广大伤员来说却是个好消息,至少保证了轻伤患员能被尽快消化掉。 再到重伤患区去看,这里头的确是收容了伤势最重的朝云宗门人,亲手施治的皆是隐流丹师,用的也是最好的药——从鸿承堂那里搜刮来的好药,刘长老看他们用药的架式和剂量,只觉得心口都在一抽一抽地疼啊。 他往前走动几步就闻到了玉雪清香露熟悉的香气,那当中至少掺入了五味年份上千的好药,却涂抹在一名金丹期门徒身上。他肚皮上还有一道长长的蜈蚣状刀疤,看来这一刀几乎将他直直剖作两半,哪怕用上了玉雪清香露这等好药到现在也未完全愈合,可见送来时形势有多么危急。 这门徒兀自沉睡,刘长老却只能苦笑。隐流的确是将好药都派上用场,只不过倒是不分贵贱等阶,连这等低阶弟子都用上了。可是他又能怎么说呢,说这弟子修为和辈份太低,所以一条贱命当不起这样的好药?此时此地他要是敢把这话说出去,他在朝云宗的声望地位更是要一落千丈了。 总归一句话,罗浮村当中的朝云宗修士人数虽然已经涨到了将近两万人,这小小的弹丸之地却是井井有条,丝毫不见乱象,连重伤员的饭菜都有人专门打来喂食。 他看到这里,心里虽有不甘,却也找不到问难宁小闲的理由,只能长叹一声,转身走了回去。 ##### 刘长老刚刚回返,宁小闲正和村长一起用饭。 这干枯瘦小但身体健朗的老头子显然对于能和神仙一起进餐而感觉到诚惶诚恐,所以对于她的问题几乎是知无不言。 卓尔秀当然不会乖乖告诉她,自己跑到这里来挖什么宝贝。所以她只好从这十二里乡的历史和环境入手,尝试破谜。这就要问到本地人了,尤其是像村长这样资历深厚的老人。 他的确将真诚都写在脸上了,可惜宁小闲明问暗探许久,也没有寻到什么有用的线索。这里的山林除了狂野一些,土壤肥力不够之外,和南赡部洲上的其他原始丛林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住在这里的居民身体健康,老人寿命较长,村人罹患恶疾的人数极少,可见埋在这里的宝贝,对村子并不造成实质性的影响。 这就很奇怪了。因为据她所知,越是强大的法器,哪怕是深埋在土层当中,对周围环境也会造成巨大的影响,比如蛮人大首领阔木台葬身的那个小山谷,他遗下的力量谷中的花草都生长得异常繁盛,哪怕冬季也不凋零,并且还有巨木可以独木成林。她在天上居死当出去的法器“轮回台”,更是藉着地下灵石矿脉的力量,自发将所有生物都困到无尽轮回当中。 当然,这并不能排除本地埋宝的可能,因为凡人的视野毕竟有限,并且寿命太短,许多历史只能靠着口口相传的传说来保存,其中不乏失真和夸张之处。就像曾经雪藏了南明离火剑的乌赤尔山,原本是活火山,却因为神剑将热量全部吸走而变作了大雪山。不过那段历史太过久远,对凡人来说,乌赤尔山是终年不化的大雪山,想破脑袋也猜不到底下有活火随时可以熔城。 除此之外,并没有多少有用的资料。待得问起十二里乡的往事,只知道这里原本是不曾开化的深山老林,包括罗浮村在内的三个小村先民,大约是在一千多年前为避战乱而搬到这里来的。 和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相比,十二里乡的确也是“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可是现实总是比诗歌要骨感,人家那是人间乐境,他们这里却是穷山恶水,土地贫瘠,种出来的粮食几乎都喂不饱自己,又有猛兽妖怪侵袭。所以宁小闲就很奇怪:“这里的先民为什么选在十二里乡落脚生根了?要知道往西七百里、往北一千一百里,都有较为富庶的人类城池。”
村长轻轻呼了一口气:“仙姑哇,这地气虽然不好,却唯独出产一样宝贝,那是别处都没有的。”
宁小闲心中一跳,赶紧细问。 村长这才道,原来令罗浮村的先民情愿世世代代长留于此的东西,居然是一味极其稀有的药材——西红花! 这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宁小闲是有些失望的,不过她还是耐下性子听老头儿继续说。 西红花的另一个更通俗的名字广为人知,那就是藏红花。它既是名贵的中药材,又是一味讨人喜欢的香料。不过多数人所见到的红丝般的“西红花”,都不是花本身,而是花芯纤细的柱头,颜色暗红,有强烈而独特的气味。 若以重量衡量,番红花是宁小闲原来那个世界最昂贵的香料。 它具有强大的生理活性,可以治疗胃病、麻疹、黄胆、肝脾肿大等疾病。作为香料来说,它在中、西方的烹饪厨房里头都表现良好,并且因其名贵,凡用到藏红花的菜式在菜单上都要显示出来。 不过这东西哪怕在南赡部洲,分布也不广,偏巧十二里乡就是西红花的产地之一。这十二里山川当中出产的西红花质量极好,十二里乡也是因此得名的。这其中就牵涉到一个传说: 据闻罗浮村的先人避祸时途经十二里乡,夜晚宿在河边时打死一头野猪,遂点火煮食。这时有白衣仙人翩然而至,先人热情款待,邀他同宿同食,于是仙人指引大家到河岸下游南部的坡底,说在那里有一株高耸入云的神树,树底下寻到的物事能令众人得财。 说完,这仙人就此消失,不知所踪。罗浮村先人依其所指前往,果然那里就有一株生长得极度粗壮而旺盛的大树,树下各式花草欣欣向荣,生机盎然。可是众人寻来找去,快将整个山坡都翻过来也没发现什么值钱的宝贝,不由得失望透顶。直到族里头最年长的老前辈被扶过来,才指着西红花颤声道:“这就是宝贝!”
在南赡部洲,西红花依旧是名贵药材,而在更为繁华的中部地区,则因气味独特而被奢豪之家拿来入菜,以提升其逼格。可想而知,这玩意儿原本产量就小,还有人拿它做菜,自然是供不应求,对行走于大陆的大型商队来说,西红花都是最炙手可热的商品,隐流麾下的几个大商行也不例外。 十二里乡的三个村子就因为它而建立起来,然而西红花的一朵花上只有三根柱头,长度从几毫米到一两厘米,每两斤干货要有七万到二十万根柱头,所以整个十二里乡每年的西红花产量,加起来也只有三百多斤而已。 宁小闲一听就明白了,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十二里乡总共只有三个村子,千来号人的原因:西红花虽好,但受限于它的产量,加上土地产出的粮食不够,所以人口在这里是无法大量繁衍的。 村人感激神仙的指引,每年必要去神树下祭祀一番,奉上六畜五牲,以期来年好光景。 若换了旁人,或许会对十二里乡所谓传说一笑置之,毕竟凡人对修仙者来说,就是夏虫不可语冰,尽多穿凿附会之语。然而宁小闲听到仙人指点那一段,却忍不住心中一动。 这个桥段,听着不觉得很耳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