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林前脚刚走,便有数以千计的汉子来到中央小广场周边。 他们赤膊短裤、一身精悍虬结的肌肉,精铁百炼锻打而成的铁锤铁锹等物在他们手上宛如凶器。 只用了半天时间,除了蓄水池和三棵灵桃树外,姜乾可观照的半径百米区域内的一切原有建筑尽数被夷为平地。 那些能够被再利用的材料被运走,其他不能再利用的材料则尽数化为渣滓。 包括贺铁铸的贺府,药王谷,神兵阁,万里镖局的驻地等等,自然也包括中央小广场本身,这些见证了杓山营地数十年风雨变幻的所在尽数成为一堆残砖瓦砾。 姜乾安静的看着这些变化,念头中想到的却是在更早以前的围屋和棚舍,还有人类足迹未至此处时由韭齿草统治这片区域的时期。 一个时代淹没一个时代。 新的时代覆盖旧的时代,而更新的时代又将新时代覆盖,新的变旧的,旧的变成更旧的……如此层层叠叠,除了自己这唯一的见证者,千百年后,又会有谁记得这里最开始是个什么模样呢? 在贺铁铸的脑海中,姜乾已经看到了下一个时代的图景。 杓山新城的面积将是现在城区的二十倍还多,长宽两公里的城墙将扩建成长宽九公里,四平方公里的城区面积将扩至八十一平方公里。 许是受够了修筑老城时前瞻性不足的亏,这一次从上到下,每一个参与制定计划之人都变得非常激进。 八十一平方公里,姜乾记得乾辕古代最大的都城唐长安也不过才八十四平方公里,杓山营地将所有聚落人口都算上,直属的,附属的,总人口也不过五十万左右,便是把他们全都迁来杓山新城,偌大城区都还会有大片空白填不满。 但从上到下对此却都不在乎,他们也没有想着几年内就把这座城填满,未来三五十年内能将此城填满就了不得了。 “若不能大约预见到三五十年后的形势,就没资格参与这个计划的制定。”
“杓山营地是新兴之地,是希望之地,每一年,甚至每一天,都有凡民源源不断的涌来,二十年前,咱们才多少人?十年前呢?现在呢? 那你们能够想到十年后,二十年后,三十年后又会有多少人呢?”
“咱们这座新城,不说撑个百年,三五十年的时间总是要的吧,不然,今年建明年拆,后年再建,三五年后再拆,这不是折腾吗?”
这是刘善长在议事会上做得总结性发言,是受到上下所有人认可的。 若说弊端,也不是没有,这些年围绕在杓山周围的开荒成果要尽被新城占据,必须向更远处花更大的代价开荒拓殖,而要想将杓山新城建成大家构想的那般,还将以无数的人力物力为“祭”,这座新城将持续鲸吞难以计数的物资和人力。 可上下凑近这些弊端仔细一看,无不撇嘴表示不屑。 蛮荒之中,最不值钱的玩意儿就是土地,而杓山营地作为以武力称雄天南的新兴势力,最不缺的一样东西便是劳动力。 大量由三流、二流乃至一流武者组成的城卫军,随时可以转职成最狂暴的工人,开山石、劈巨木、拆房破屋,捶地削土,又有哪一样是他们不擅长的。 至于海量的物资,只要劳动力足够,同样可在这广袤的蛮荒轻易获得。 所以,阻止杓山新城扩张的不是外物,而是人心观念,当所有人都从观念上将新城扩建的阻碍破除,那就没有任何阻碍。 考虑到大量被划分到未来新城区域的所在还有大量死瘴污浊之气存在,在红尘气将之驱逐之前,大家依然会在老城居住生活,新城绝大多数区域则只能是工作和劳动之地。 但这些都只是暂时的,方向明确之后,红尘气的扩张是能够随着凡民活动中心的迁移而移动的。 当杓山新城向北、向西扩张,这两个方向的死瘴污浊之气便会以远超以往的速度被驱逐、被消散。 姜乾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能够观照的区域内经过一阵火红的建设期后,迅速变得冷清下来。 曾经的中央小广场,变成了一个偏居于新城东南角一隅的不起眼之地,若非蓄水池和三棵灵桃树的存在,真将变成一个平平无奇的寻常所在。 而在很多杓山老人的请求下,曾经的中央小广场、包括贺府、药王谷、神兵阁驻地等杓山曾经的核心之地,并没有被纳某家私邸,而是改建成了一个清幽的公园,一个所有人都可自由出入的公共场所,供人们消遣娱乐之用。 只不过,现在公园倒是很快就改建成了,清幽也真的是清幽,因为杓山营地现在的核心主题就是新城扩建,上到耄耋老人,下到垂髫童子,都在为新城扩建贡献出自己的力量,哪有人来此消遣娱乐。 最大的工程有两处,一是在距此近五公里外的西北方向,一个巨大的中央大广场正在快速成型,而围绕中央大广场的新城中心区域也在同步推进,而另一处则是原有的西城墙、北城墙正在被迅速拆除,东城墙则在向北延伸,而南城墙则在向西延伸。 杓山新城的扩建,需要海量劳力参与其中,为了吸引更多人来投,限制严格的长住民申请一下子变得容易了许多,这吸引到源源不断的凡民涌来这里,那原本只停留在贺铁铸等人脑海中的新城蓝图以更快的速度铺陈到大地之上,变成现实。 …… 观照区域的地表全变成了一个公园,骤然“清静”下来的姜乾忽然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 自己距离未来的新城核心区域有将近五公里的直线距离,而距离杓山坊的直线距离,却只有四公里左右。 自己没变,杓山坊也没变,可在心理上,他却觉得自己与杓山坊之间的距离似乎忽然变近了许多。 红尘气随着新城扩建而加速扩张,裴裳躯壳的活动范围也因此变得更大,姜乾操纵他跟随红尘气扩张的脚步,洒下红尘符文将这些新增之域及时纳入“天网”之中。 除此之外,姜乾的主要精力还是在红尘阵道、红尘尸道这些方面。 四十六年。 五月,初。 因为杓山新城计划,还有随之一起的人口吸引计划,杓山营地红尘气的增长比正常发展时快了许多,当姜乾例行收割完这一次的红尘气后。 意识深处忽然传来一种若有实质的、沉甸甸的感觉。 “成了。”
他心中如是想。 随着他念头一动,原本居于意识深处的“幸运黑泥”吧唧一下掉落到空寂无人的公园石板路上。 “耗费我如此多的心力,让我看看你究竟有什么能耐。”
姜乾这般想着,用全知视界仔细观察着这团仿佛凭空冒出来的黑色泥巴,它软趴趴的铺在公园石板陆上,看不出丝毫的特别。 最大的,也是唯一的特别处就是,全知视界第一次遇到了对手,他居然无法看穿这团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黑色泥巴的表层,对它的内部结构一无所知。 在他的感知中,这就是一团黑泥。 他就这么“盯着”这团黑泥发呆了好久,意识中那种奇妙的感觉才让他逐渐意识到了什么。 “走走看。”
这般想着,这团贴在石板陆上的黑泥开始流淌着移动起来,流淌着漫过石板路,漫过石板与石板拼接的缝隙,淌过台阶,进入旁边的泥土地里。 “下去看看。”
悄无声息间,黑泥与地面融为一体,奇妙的是,当它与地面融为一体后,一团黑泥的它居然从全知视界中消失了,那片区域,和没有黑泥之前一模一样,不曾有丝毫变化,但另一股意识又让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全知视野,就是以那里为中心向周围展开的。 只不过,因为两个全知视野重叠在一起,若不仔细感应,这种感受也是非常虚幻的。 而当他心中出现想要看见那团黑泥形态后,那团与泥土完全相融的黑泥便又再次于他的全知视界中显现出来,如水一般在泥土层中流淌移动。 在他的意念驱使下,这团黑泥很快便来到半径百米的观照区域边界,没有犹豫,他直接操纵着这团黑泥向前流去。 哪怕真的出现意外,到时让裴裳躯壳去捡回来就是,所以,他尽可以更大胆的尝试。 当他感受到两个全知视界重叠在一起影响到他更准确的了解这团黑泥的性能后,他便想着让它跑出范围外试试。 当黑泥淌出半径百米的观照区域后,姜乾的意识及意识所见的世界,立刻变得不同起来。 若说原来的他,意识被凝在一个半径百米的球形气泡之内,他所知所见的一切,都只在这百米范围之内。 而就在这团黑泥淌出百米界限之外的刹那,他就感觉有一个小气泡从这个大气泡上分离了出去。 相比于半径百米的大气泡,这是个半径只有一米的小气泡。 他的意识不仅在这大气泡内,同样也在那半径只有一米的小气泡内! 当他想要继续向前,黑泥便继续向前,离身后那个“大气泡”越来越远,但以黑泥为中心,半径一米的观照区域依然伴随着他,且随着黑泥的移动而移动。 姜乾有种清晰的感觉,现在,哪怕身后那个半径百米的区域遭到致命的打击,整片虚空都被抹除,他也不会彻底消亡。 只要这团黑泥还在,自己的意识便不会彻底消亡。 自己的意识不仅在那里,也在这里。 自己就是这团黑泥,这团黑泥也是自己。 这不是自己的意识被一分为二,而是他同在这二者之中,他同时有着这二者的所有权,就像是双掌十指,拇指可任他念头操控,食指无名指同样也可任他念头操控。 随着深入的感悟,姜乾心中渐渐升起明悟。 “若是,我选择在这里扎根,彻底与这片区域相融,那么,我将如刚苏醒时那般,又会与一片半径一米的小天地相融在一起。 这片新的小天地,岂不是又会沿着我已经走过的路再走一遍?”
“分身,分身……这就是我的分身啊?!”
在孵化这个进阶天赋时,他确定了方向,也只能确定出个方向,更具体的细节,他是把握不到的,那得等进阶天赋具体孵化出来他才能知道。 随着时间流逝,他对这团黑泥分身的感悟也越来越深刻,他也越来越满意,也庆幸当初的选择。 虽然这让自己晚了三十多年才收获进阶天赋,但,这都是值得的! 而当他意识到,这团黑泥与某片区域相融太久,便会与这片区域彻底绑定粘牢,就如他之前的状态那般,彻底丧失移动能力。 本来在地下与大地无间相融,肆意游走的他当即骇得从地下“析”了出来,只见一团黑泥从一处地面凭空冒出,逃离地下。 他得有多蠢,才会把好不容易才搞出来的这团黑泥分身就这么与这片区域相融,还是在距离另个“身体”如此之近的地方。 不过,他很快意识到,哪怕是逃离地下,依然不保险,只要他以这般状态暴露在大天地面前,何时何处不是在与世界无间相融呢? 可不只有与地面融为一体才叫相融,现在的他也可以说是与虚空相融呢。 “这岂不是,只要我置身于这个世界,时间久了,都会无法避免的被世界强行绑定粘贴,与之合为一体?!”
姜乾心道,这可不行。 “在想到解决办法前,这团黑泥最好还是不要出来乱转了。”
“我得尽快回去!”
姜乾终于意识到让这团黑泥回到另个自己身边的好处在哪里,因为自己已经与那片天地无间相融,那自然也就不必担心这团黑泥在与那片天地再融一次。 也唯有在那里,这团黑泥才能够一直保持住现在这种无拘束的自在状态。 可当他意识到应该往回走,也想要往回走的时候,看着“目光所及”最远只有一米的视界,他有些傻眼了。 “我……我这是跑到哪里去了?”
他“看见”,半径一米的地面,长满了韭齿草和其他蛮荒常见的野草,除此之外,全知视界所及,再无一样他熟悉的东西,人类的活动痕迹,在这半径一米的区域,等于零。 这个发现让他有些崩溃。 刚才,他只顾着在地下潜行的畅快,加上从苏醒之后便被钉死在一地,一动也不能动,现在终于可以自在的乱跑,那还不撒了欢般乱跑。 可现在,感受到久违的、被生死二气充盈的蛮荒,丝毫红尘气也无,他却忽然心慌起来。 “我该怎么回去?”
或者说,“我该怎么找回去?”
他所有全知视界,可极限“视距”仅一米,这样的视野,身在毫无人烟的蛮荒之地,这和一个瞎子有什么区别?! 第一个问题就难住了他—— 我该往哪个方向走,才能找回去? 黑泥在原地“呆了”一阵,姜乾意识到,不能一直这么傻待着,不然什么时候和这片区域绑定就完了。 他尝试着选定一个方向,黑泥流淌着前行。 贴着地面流淌了一阵,一米视界内忽然出现一根粗大的树干,在全知视界下,地面下那虬结的、盘根错节的根须也同样被他“看”在眼中。 他忽地想到一事。 “与大天地融在一起的时间长了,会自动‘粘贴’在某处,与一隅天地融为一体,那么,我这黑泥不在大天地里面的时候呢?”
想到就做,黑泥姜乾心念一定,变向着前面巨大树干“冲去”。 黑泥啪叽一下拍在树干上,然后,黑泥慢慢的没入树干内部。 当黑泥全部融入树干之后,一瞬间,姜乾发现,自己真变成了一棵树。 他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根深深的扎进土里,它们分布广泛,它们盘根错节,它们每一根都在努力的吸取着水分,还有从泥土中、空气中吸取着身体所需的养分。 他还感受到体内那“四通八达”的通道,从根部末端一直到枝叶,联通一体。水分,各种营养物质,借着这些通道往来不断,络绎不绝。 在化身为一棵树之前,他从不知一棵树能有这么繁忙。 当风从枝叶间掠过,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便不由自主的随之飘摇摆动,风小小摆,风大大摆,而无论风大风小,他都只能顺应,不能违逆。 这种前所未有的被动感让他非常难受。 这是一种不同于被摁在某处区域一动不动数十年的另一种截然相反的被动感、约束感。 而且,当黑泥融入大树的刹那,那一米半径的全知视界立刻消失。 他的一切感受都是这颗树的根须枝叶反馈给他的,至于其他,他连根须叶片之外的尺寸之地都丝毫无感,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瞎子。 这让他很不安,心中本能的发慌。 就在这时,一只小鸟落在一根树枝上,通过树枝的反馈,姜乾感受到了。 心中还升起一个念头:“既然这黑泥能融进一棵树里,那么,鸟呢?”
他这般想着,一团黑泥从小鸟落脚的树枝上慢慢析了出来,粘在小鸟双爪之上。 生命的本能让小鸟感到不安,想要高飞逃离,可那团黑泥却已经缠上了它,在它飞起的同时,那团黑泥也被它带飞了起来,且在持续的、顺着他的双爪融入到它的身体里面。 小鸟在空中死命的扑腾挣扎了几下,身形在空中盘旋下坠。 可就在黑泥完全融入到小鸟体内的那一刻,挣扎的小鸟忽然不动了,小小的一双鸟眼,先是透出些许疑惑茫然,而后逐渐变得清明,甚至透出些许人性化的喜悦,闪动翅膀,振翅高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