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朱秀一行在虓虎营的保护下返回泾州。 李光睿和李光俨关押在两辆囚车里,先是在平高县游街示众,接受当地百姓愤怒地批判。 那日,这处穷困残破的小县城,从四面八方涌来数千百姓,把狭窄的街道拥挤得水泄不通。 李光睿和李光俨披头散发,身穿囚衣,关押在囚车里,从街道缓缓驶过时,惹得群情汹汹,嘈杂声沸反盈天。 许多无辜遇害的牧民亲属,红着眼睛流着泪,愤怒地要冲上前爬上囚车殴打害死亲人的凶手,被县府差役和军士拼尽力气拦住。 雨点般的碎石头、泥块朝两人砸去,悲愤的咒骂声潮水般把两人吞没。 之前张贴了安民告示,陈述党项人南下进犯原州的事实,和彰义军出兵北上抗击来犯之敌的经过,还粗略介绍了两场大战的内幕,着重描述彰义军如何英勇战斗,党项人如何丢盔弃甲,储帅朱秀如何坐镇指挥,歼灭可恶的党项胡蛮。 那份朱秀亲笔撰写,印有李光睿血手印的供状也被张贴出来,将来还要在彰义军辖地内广泛通报。 要让彰义军两州军民和西北边地的百姓,甚至整个关中都知道,彰义军和定难军在原州平高县外狠狠打了一仗。 不可一世的党项人惨败,连定难军少帅李光睿也成了俘虏。 党项人雄踞河套五州之地,如同压在关中、西北地域头上的一座大山。 有道是流水的中原皇帝,铁打的党项李氏。 党项人作威作福,西北地域的军民苦之久矣。 一直以地狭民贫,军力薄弱示人的彰义军,竟然打败了纵横西北的定难军,相信消息传扬开后,一定会引来极大轰动。 没有人知道,彰义军在原州战胜的所谓“定难军”,只不过是一群来自五原的杂牌镇兵,在整个定难军的势力范围里,只属于边角料、炮灰,弹压地方可以,攻城拔寨、野外作战根本指望不上。 既然是宣传攻势,自然要突出敌人的邪恶、丑陋、失败,强调我方的伟光正。 朱秀三言两语的点拨,严平茅塞顿开,兴冲冲地准备召集藏锋营和州县府衙负责宣传口的官吏,研究部署如何用原州战事大做文章。 经过广泛宣传,平高县百姓都知道那个身材高大、一头肮脏凌乱的棕色卷发的党项年轻人叫做李光睿,他是党项贵族首领的亲儿子,也是这次入侵原州,杀我百姓、夺我牛羊的罪魁祸首.... 李光睿差点被愤怒的百姓用唾沫淹没,更有人挑着两担子粪水,要帮两个该死的党项人洗个屎尿浴.... 在朱秀暗戳戳的操作下,最终押送李光俨的囚车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街道拐角,愤怒的人群涌向关押李光睿的囚车,县府衙役和军士第一时间躲远,然后李光睿就惨叫着,被漫天泼洒下的粪水反复冲洗了无数遍.... 扔石头、吐口水、泼屎尿都可以,但不能抄家伙动刀子要人命,等到百姓们的气出的差不多了,衙役和军士才赶来驱散人群。 李光睿瘫倒在囚车里,浑身泡满屎尿,不知道吃了多少百家香,神情变得呆滞麻木,军士们不愿接近,只能由县衙差役骂骂咧咧地牵走囚车。 据说那日过后,平高县城里的秽臭气三日不绝。 彰义军大旗出城那日,百姓夹道欢送,许多白发苍苍的老妪、佝偻驼背的老汉跪倒路旁,抹着泪送别军旗。 平高县的贫苦不会持续太久,朱秀率军南返的同时,鹑觚县令沈学敏已经启程北上,他将担任权知原州事,兼任平高县令。 沈学敏是朱秀一手提拔的少壮派、改革派官员,基本能把朱秀对于地方民政的改革思路融会贯通。 沈学敏上任后,原州和平高县的民生一定能有极大改善。 彰义军的下一步发展重点,也将转到原州,继续暗中实施移民实边的基本政策,改善通商环境,大力发展平凉牧场、冶炼作坊、军械作坊。 泾州和原州作为彰义军势力范围的基本盘,将来的格局便是,泾州以农业生产、商贸往来为主,原州以畜牧手工业生产为主。 回到安定县的第二日,柴荣、赵匡胤和张永德便告辞而去,他们要赶回长安,而后准备返回开封。 顺便还强行带走了李重进。 李重进哪里舍得走,可惜柴荣搬出郭威的命令,让这黑厮不敢不听话。 朱秀连哄带赶,终于让他依依不舍的走了。 出城送别时,李重进抱着朱秀直抹泪,搞得好像生死离别,恶狠狠地威逼说,一定要尽快来开封团聚,弟兄们还要凑一块喝酒吃肉打麻将。 虽说李重进走了,彰义军的冬训缺少了几分乐子,但考虑到过了年末,就要迎来历史上充满大变数的乾祐三年,朱秀还是狠狠心赶走他,免得节外生枝,被这家伙坏了布置。 柴荣一行走后第二日,符金盏和符金环也要启程前往岐州,与符昭信汇合,然后一起回开封。 朱秀派潘美沿途护送,直到把姐妹俩送到岐州。 县城东门外,符金盏拉着史灵雁,跟史家父女告别。 符金环跳下马车,把朱秀拽到一旁。 “拉拉扯扯的想干甚?”
朱秀一身簇新的浅青色圆领袍被扯得皱皱巴巴,不满地甩开她的手,整理衣袍。 符金环扑闪大眼睛,犹豫了会小声道:“近来,你有没有发现,大姐和柴大哥好像....好像....关系格外亲密?他们....他们....” 符二娘子好像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咬牙跺脚娇嗔道:“就是那个....” 朱秀讶异地看着她:“哪个?你说他们俩相互勾搭的事?”
符金环震惊地睁大明眸,似乎没有想到,朱秀竟然用这种直白、粗俗却准确的词语,形容符金盏和柴荣的关系进展。 “哎呀!讨厌!什么....勾搭?难听死了!”
符金环脸蛋赧红,伸手去掐朱秀胳膊上的软肉。 朱秀躲闪着,嘲笑道:“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瞧出近段时间以来,大娘子和柴帅越走越近,不是勾搭又是什么?”
“可恶!不许你说我姐姐坏话!”
符金环叉着腰愤怒抗议。 朱秀摊摊手:“俩人之间互诉衷肠,互相表示倾慕之意,这样可以了吧?”
符金环眨眨眼,小声道:“你也瞧出来了?”
“我又不瞎!”
朱秀心里翻白眼,这一趟原州之行,柴荣和符金盏的关系突飞猛进,他这个老媒人在中间可没少做工作,只是不足为外人所道而已。 符金环似乎乐见其成,掩嘴咯咯偷笑:“柴大哥一表人才,又与我家交好,跟姐姐相识也有许多年了,如果他们能在一起最好不过....” “可是柴大哥已经娶妻,唉~可惜了!终究是姐姐福薄....要是当年姐姐遇上的是柴大哥就好了....” 符金环细细的眉头蹙起,忧愁地叹息一声。 朱秀淡笑道:“所谓时也命也,早些相遇未必是好事,谁知道当年的他们是如何看待彼此的?缘分这种东西,需要一定的火候来凸显,经历过人世的摔打,尝过酸甜苦辣,再次相遇时,或许才能发现彼此才是对的人....” 符金环听呆了,脑袋不由自主地跟着点了点,喃喃道:“有道理....” 符二娘子睁大一双水润明眸,以重新审视的目光打量他:“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对姻缘之事就能有这般深刻的领悟。”
朱秀扬眉一脸得意,旋即又唏嘘道:“没办法,经历得多了,自然也就懂了....” 符金环一怔,鄙夷地斜瞟他一眼,如瀑的长发一甩,娇哼一声扭头就走。 没走出两步,符金环停下,回头认真地道:“雁娘子对你情深义重,你可不能辜负人家!往后雁娘子也是我的好姐妹,要是你敢欺负她,哼哼~” 符金环皱皱琼鼻,凶巴巴地挥挥小拳头,提着裙摆朝马车跑去。 朱秀讶然失笑,这小娘皮还挺仗义.... 马车轱辘转动辚辚而去,符金盏和符金环从车窗探出头,向送别的众人挥手告别。 潘美率领百余骑军沿途护送,到了岐州雍县,把姐妹俩平安交到符昭信手中再回来。 几滴湿哒哒的雨珠落在朱秀的脑门上,抬手一抹,雨珠里还夹杂些许霜碴子,瞧这多变的天气,只怕即将迎来新一轮降雪。 朋友们都走了,下次相见,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形。 那时,想必又是一个改天换地的新局面吧.... 史匡威穿着厚厚的皮袄,花白的寸头戴着大耳帽,颌下一圈杂白的络腮胡,两手拢袖蹲在一旁的石墩子上,像个守在村口调戏过往村妇的猥琐闲汉。 “符金环那妮子跟你嘀咕什么?”
史匡威警惕地问道。 “符大娘子又跟你叨叨些什么?”
朱秀反问。 史匡威瞥了眼不远处的史灵雁,哼唧道:“符大娘子说,郭枢密撮合你和符金环成婚这事儿,用意是好的,也没有挖我史家和彰义军墙角的意思,让我不要误会。如果有什么得罪之处,她代表符氏向我赔罪....” 朱秀道:“你咋说的?”
史匡威撇嘴道:“符大娘子善解人意,我老史也不是胡搅蛮缠之徒,此事符氏事先并不知情,怎么也怪不到符氏头上。”
朱秀笑道:“你的意思,还是责怪郭枢密没有提前打招呼?”
史匡威酸溜溜地道:“郭枢密位高权重,声威著于四海,我老史算哪根葱,怎么敢埋怨人家? 郭枢密瞧得起你,也是你小子的造化.... 反正带你来彰义军之前,我就料到了,彰义军庙小,泾州也小,容不下你小子这尊真神。总有一日,你会走的。”
朱秀拍拍他的肩膀:“要走也是咱们一起走。开封很大,这天下也很大,足够咱们去闯一闯。”
史匡威推开他的手,没好气道:“我老了,只想享清福,不像你们年轻人,尽喜欢瞎折腾....不管你去哪,记得把雁儿带上,照顾好她就行....” 史匡威跳下石墩子,拍拍屁股,擤了把鼻涕,随手糊在石墩子上,拢拢袖子慢吞吞地往城门走去。 “喂,将来跟我一起去开封!”
朱秀在他背后喊了声。 史匡威头也不回,漫不经心地嚷嚷一声:“再说吧....” 县城东门车马穿流而过,史匡威挤进人堆里,像个老实巴交的乡农,丝毫不起眼,很快消失在人头涌动的门洞内。 朱秀笑着摇摇头,这家伙还真是矫情。 史灵雁蹦蹦跳跳地跑来,抓住朱秀的胳膊一阵抱怨:“符姐姐和环儿妹妹走了,都没人陪我玩!你们去原州那么长时间,我都快无聊死了,往后你要好好陪我玩玩!”
朱秀掐掐她的脸蛋,惹来一阵娇嗔。 史灵雁小麦色的肌肤虽不如符金环光滑细嫩,却也是紧致有弹性,十分健康。 脑后黑棕色的马尾辫说话时左右甩动,手腕上的银铃叮叮轻响,给人活力十足的青春感。 “往后十日,小生一切听从雁娘子安排!”
朱秀耍着花腔笑道。 “当真?”
史灵雁欣喜不已,黑眼珠闪烁光亮。 “雁娘子叫我追狗,小生绝不撵鸡!”
朱秀信誓旦旦。 史灵雁雀跃地蹦跳着,很自然地挎上他的胳膊:“嗯....先给我讲讲原州打党项人的经过,然后....然后再陪我跳皮筋,上次你教我的那种跳法我又忘了....然后....然后我要吃火锅....涮羊肉!”
傍晚时,朱秀出现在白盐大道一侧,一辆囚车关押着李光俨,准备送往改造场。 “做戏做全套,你也不想被李彝殷怀疑,所以只能委屈一段时间了。”
朱秀支走押送的兵士,郑重其事地说道。 李光俨的脑袋被锁在囚车枷锁里,双手绑缚铁链动弹不得。 他的额头有一片淤青,是在平高县游街时被石头砸的。 李光俨没有说话,目光冷沉地看着他。 “比起李光睿,你的待遇可是好太多。被石头砸几下,总好过被淋一身屎尿强。 我专门从两千俘虏里,挑选了一批精壮之人,大概有一千三百多,全部押往改造场挖石头,你也去,和他们一起干活。 我已经派人去夏州报信,等李彝殷的使者到来,我再联系你,这期间,你只管埋头干活,等时机成熟,我会通知你下一步计划。 那一千三百多俘虏,经过我的运作,以后就是你的铁杆追随者,也是你起家成事的根基....” 朱秀嘀嘀咕咕说了一通,李光俨一声不吭。 “喂,好歹咱俩现在是合作关系,有意见你倒是吭声啊?”
朱秀很不满。 李光俨神情复杂,低沉道:“叔父....当真会舍弃我?”
朱秀冷笑道:“事到如今,你还把自己的前程寄托在李彝殷父子的施舍上?别急,等夏州派人来,你会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选!”
朱秀深深地看他一眼,朝押送的兵士挥挥手,囚车嘎吱嘎吱地走远,在积雪道路上碾出两道辙痕。 “就算李彝殷良心发现,想救回你这个好侄子,我也不会让他得逞......李光俨啊李光俨,进了我的碗里,你就乖乖留下吧....” 望着囚车远去,消失在雾蒙蒙的大道前方,朱秀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