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胪寺设在宫城西北,站在正衙三楼顶,可以远眺兴唐宫巍巍宫阙。 鸿胪寺的主要职责之一就是接待外宾来使,地处闹市,又毗邻皇城,既能让外使感受帝国兴盛,又能让其在巍峨的宫殿建筑群之下在心里油然而生出敬畏之心。 可惜一路走来,朱秀乘坐的马车始终安静如常,连窗帘子都未掀开一下,似乎对一路穿行过的繁华街市不感兴趣。 去年南楚马希鄂来江宁觐见李璟,入城一路上被江宁城的繁华所震惊,像个乡巴佬进城,东游西逛,对什么都感觉新鲜。 入宫见了李璟,马希鄂赞美说,江宁繁华,想来玄宗开元年间的长安、洛阳不过如此,把李璟高兴得大笑数声。 马希鄂还请求李璟,等他平定马氏内乱,率领南楚并入大唐版图后,在兴唐宫附近赐给他一座大宅子,让他能够和大唐皇帝当邻居。 李璟很痛快地答应了。 马希鄂回到长沙,联合武陵蛮族,加上唐国兵马支持,很快干掉弟弟马希广,向唐国称臣。 本来李璟想着跟马希鄂商量收编荆襄兵马,改封马希鄂为武平、武安节度使,允许马氏永世镇守长沙。 哪知道马希鄂虽然长得憨态可掬,像头蠢笨黑熊,但野心可一点不小。 当初见李璟时说好干掉马希广就率兵归顺,可等真的干掉弟弟,坐拥长沙二十七州,马希鄂就翻脸不认账,逼着李璟正式册封他为楚王,否则他就转而向开封朝廷称臣。 之前李璟已经颁布诏书,向大唐全境臣民宣布马氏称臣,为他自己和朝廷赢得莫大声望。 到头来要是马希鄂转而向开封称臣,那他的脸岂不是丢光了? 李璟气得摔碎一个官窑青瓷瓶,大骂马氏小儿不当人子。 但也莫得法,只能捏着鼻子下旨正式册封马希鄂为楚王。 当时开封广政殿事变发生不久,邺都大军云集,郭威即将挥兵南下清君侧,刘承祐正忙着调兵遣将,也顾不上荆襄之事,只能白让李璟捡便宜。 马希鄂冲锋陷阵是把好手,治乱安民就是废柴一个。 占据长沙争得楚王大位,只顾着自己纵情享乐,竟然把跟着他一路从朗州(常德)打到长沙的将领兵卒抛之脑后,事先答应的奖赏全无兑现,惹得军中一片抱怨咒骂。 马希鄂这厮还糊涂地把军政大权托付给另一个兄弟马希崇,于是几个月后,马希崇发动政变,将马希鄂囚禁衡山。 马希崇夺得大权立马就飘了,也像哥哥马希鄂一样,成天沉迷于酒色之中。 马希崇麾下大将徐威,一看你们马氏兄弟如此糊涂,搞得荆襄之地怨声载道,干脆兵变自立,干掉马氏独掌大权。 马希崇倒也不含糊,知道马氏已失人心,带着全家投奔大唐,亲自指引大将边镐率军入楚。 这一次李璟没有手软,誓要全面占领荆襄之地。 李璟还给边镐下令,要他去衡山把马希鄂那老小子抓到江宁来。 如今荆襄之地战事顺利,年底之前,唐军就能攻克楚国全境,彻底覆灭马氏政权。 马氏兄弟争位,史称众驹争槽。 当初马希鄂来江宁觐见,也是周宗出面迎接,也是走这条路前往鸿胪寺。 马希鄂那副没见过市面的样子,可是被周宗看在眼里。 如今送朱秀前往鸿胪寺,却不见其对江宁城的繁华有任何惊叹赞美,对官家和朝廷究竟会如何处置他,也摆出一副漠不关心、满不在乎的样子。 周宗有些捉摸不透,究竟是这小子故弄玄虚,还是真的有所倚仗? 他难道以为,凭借和徐铉、李从嘉的关系,就能保他平安无事离开江宁? 周宗乘坐的马车和朱秀乘坐的一辆并排行驶,周宗掀开帘子,本想呼唤几声,问一些有关于开封的问题,突然听到从旁边车厢里传出一阵呼噜声。 骑马走在一旁的潘美咧嘴笑道:“老太傅见谅,朱军使太过操劳,睡着了....” 周宗无奈苦笑,放弃了找朱秀套话的打算。 鸿胪寺衙署前,李从嘉等候多时。 车队停下,潘美在车窗外低呼几声,朱秀才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下车。 “朱兄!”
李从嘉激动地迎上前,长揖及地:“小弟终于再见到朱兄了!”
“呵呵,可不敢受贤弟拜礼。”
朱秀扶着他的手臂,略一打量,“多日不见,贤弟又显富态了。”
李从嘉白胖脸有些赧然,不好意思地道:“小弟疏于锻炼,叫朱兄见笑了。”
朱秀打趣道:“有道是心宽体胖,看来贤弟日子过得不错。”
李从嘉挠挠头,胖脸憨憨地笑着。 从盛和邸舍和泰和楼学得许多新鲜菜式,他又是个喜欢动手做和品鉴美食之人,能不胖吗? “小弟知道朱兄不喜欢在屋中用恭桶,特意提前赶来,让鸿胪寺的杂役在院外起一间茅厕,明日就能使用。 天气炎热,小弟已让人购置冰匮放于各处房间,朱兄喜欢吃的砂糖绿豆,每日都会有专人送来。江宁城里冰雪元子、冰雪荔枝膏口味清甜,小弟一向爱吃,也让他们一并送来,就是不知合不合朱兄口味....” 李从嘉笑呵呵地说道。 “贤弟考虑周到,多谢了!愚兄感激不尽!”
朱秀拱拱手。 李从嘉忙摆手道:“朱兄切莫跟我客气,在泾州时多亏朱兄照拂,此番来到江宁,小弟说什么也要尽一尽地主之谊。”
朱秀笑呵呵的,李从嘉这兔牙小胖子人品着实不错,厚道,仁善。 周宗在一旁听得暗暗惊奇,安定郡王虽是个和善之人,但从未见他对谁如此上心过。 朱秀来一趟鸿胪寺,他竟然亲自跑来过问吃喝拉撒。 还要专门为此人盖一间茅厕? 周宗面无表情,心里却有几分讥诮。 这朱秀的屁股究竟有多金贵? 同时周宗也对李从嘉在泾州的经历产生好奇,那偏僻荒凉的边塞之地,究竟给李从嘉留下什么深刻印象? 要是让周宗知道,李从嘉在泾州安定县靠给邸舍帮厨挣钱,徐铉靠写文章登报纸赚稿费,这爷俩才能勉强活下去的话,恐怕会惊掉大牙。 还有朱秀坑蒙拐骗,从徐铉和李从嘉身上敲掉三十万贯卖盐钱,到头来这爷俩不仅不怪他,反而还对他感恩戴德。 这些离谱之事若是被周宗知晓,只怕老头说什么也不会让朱秀踏出江宁城半步。 这分明就是一个蛊惑人心的妖孽嘛! 朱秀瞥了眼周宗,拉着李从嘉走到一旁,低声道:“贤弟应该知我,此番劫持太子实乃是逼不得已,只是听闻太子气量狭小,日后恐怕会报复我,这该如何是好?”
李从嘉胖脸严肃道:“朱兄放心,此事前后因果小弟已经知晓,太子哥哥行事狂悖,此事皆因他胡作非为,以至于酿成今日之祸! 小弟一定会禀明父皇,请父皇公允处置!”
朱秀轻轻拍拍他宽厚肩膀,欣慰道:“贤弟果然是明事理之人呐~愚兄的生死,就全靠贤弟了!”
李从嘉深感责任重大,用力点点头,咬牙道:“小弟虽无实权,但好歹也是堂堂皇子,拼着得罪太子哥哥,也要护住朱兄! 此乃不负朋友之谊,不违正义公理!”
“大善!贤弟一身正气,必定能令群臣折服,宵小避退!”
朱秀脸色一肃,冲他端正揖礼。 李从嘉微微抬起圆润下巴,胖脸正气凛然,好像朱秀的生死已经上升到事关朝廷道德的高度。 朱秀眼珠轮了轮,笑道:“不如这样,贤弟进宫跟皇帝陛下说,这段时间搬到鸿胪寺和我同住,一来方便你我促膝长谈,二来皇帝陛下见你我交情深厚,看在你的面子上,应该会对我从轻发落,如何?”
李从嘉只是稍作考量,爽快地咧嘴憨厚笑道:“也好!反正小弟只是闲散郡王一个,正好趁着这段时间,多多跟朱兄讨教!”
“哈哈~近来愚兄又琢磨出几个新菜式,咱俩研究研究!还有江宁城里流传的那首《众生曲》,贤弟听过没有?也是愚兄所作,词句方面,愚兄也想跟贤弟探讨探讨!”
朱秀道。 李从嘉欢喜道:“太好了!好友相聚,既有美味佳肴,又有辞赋文章,真乃人生一大幸事!”
两人相视大笑,气氛欢愉。 李从嘉最钟爱者莫过于美食和诗词,有朱秀这位知己好友作陪,完美满足了他这两点爱好,怎能叫人不喜? 李从嘉已经迫切地想要搬来鸿胪寺和朱秀同居,当即回头唤来一名王府典客,命他回去收拾行李。 “还有一事,愚兄亲眷都在徐先生府上,思来想去,还是要拜托贤弟帮我把他们接来鸿胪寺同住。 一来我与家人刚刚重逢,还未来得及倾诉思念之苦,二来长时间寄住在徐先生府上,搅扰人家也不好。”
朱秀顺带着请李从嘉帮忙。 李从嘉忙道:“理当如此!请朱兄放心,此事包在小弟身上。”
“多谢贤弟!”
李从嘉当真是个厚道的好人啊! 有他搬来鸿胪寺同居,就算李弘冀和宋齐丘想暗中使幺蛾子,也得思量思量。 这真是自愿送上门来的人质啊! 看着李从嘉真诚、憨厚的胖脸,朱秀笑容灿烂,心里可耻地没有半点惭愧、罪恶之感。 周宗捋须阖眼,站在一旁默不吭声,实则朱秀和李从嘉的“私密话”被他听去了七八成。 听到朱秀建议李从嘉搬来鸿胪寺和他同住,周宗眉头当即皱起。 “安定郡王不妨先和吴少卿入内,老夫还有些话想和朱军使说。”
周宗走上前,淡淡地打断道。 站在鸿胪寺衙署大门前的吴少卿赶紧赔着笑脸,点头哈腰。 北使有安定郡王和老太傅亲自作陪,他这个鸿胪寺少卿只能算是迎接代表团的一员,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李从嘉怔了怔,朝朱秀眨眨眼,带着吴少卿先行步入鸿胪寺。 等李从嘉一走,周宗当即冷下脸来,紧盯朱秀道:“朱军使好算计!”
朱秀吓一跳,瞪大眼脱口而出:“你这老儿,咋偷听别人说话?”
周宗似笑非笑:“老夫年迈,眼神不大好使,但这双耳朵还算中用。方才朱军使说话时并未刻意回避老夫,故而让老夫听到只言片语,要怪只能怪朱军使少了些防范之心! 正所谓‘君子慎密而不出也’....” 朱秀大大地翻了个白眼,拱拱手打断道:“老太傅之言,晚辈受教了!不过老太傅刚才说晚辈好算计,不知是何意?”
周宗捋须冷笑道:“你让安定郡王到鸿胪寺同住,分明是拿他当作人质,好让有心害你之人投鼠忌器,不是好算计又是什么? 安定郡王把你视作至交好友,你却谋算于他,岂不觉得此举不义?”
朱秀笑道:“老太傅言重了,晚辈邀请小郡王到鸿胪寺同住,不过是为了方便叙旧,绝无他意....” “哼!狡辩!”
周宗道。 朱秀狡黠一笑,拱拱手:“如果在晚辈和小郡王居住鸿胪寺这段时间,当真发生什么不明人士袭击鸿胪寺,刺杀北使的恶性事件,也只能说明贵国朝局混乱,堂堂国都,治安令人堪忧! 恕晚辈无礼,这种事损伤的是贵国皇帝陛下和满朝臣子的颜面,与晚辈无关! 晚辈是客,把自己的安危托付给贵国,贵国却不把客人的生死安危放在心上,往小了说,有违待客之道,往大了说,却是贵国君臣不懂礼仪,怎配自称大唐正朔?”
“你!~” 周宗气得吹胡子瞪眼,这小子好一张利嘴! 朱秀负手微笑,没有半点即将被软禁的觉悟,摆出一副上国来使的傲然神气。 周宗养气功夫深沉,哼了哼甩甩袖袍,没有继续和朱秀做口舌之争。 “老夫提醒你,安定郡王年纪尚小,又一向不掺和朝廷斗争,你贸然把他拉下水的话,恐怕于己、于人都不利!”
周宗摇摇头,神情严肃。 朱秀瞥了他一眼,没想到这老头倒是对李从嘉有几分维护之意,难不成现在就想撮合周宪和李从嘉的婚事了? 朱秀淡然道:“老太傅多虑了,贵国大事在下可不敢掺和。”
顿了顿,朱秀诡笑道:“不过老太傅怎知小郡王没有承袭大统之心?又怎知他没有胆量跟李弘冀斗一斗?”
周宗一愣,沉声道:“安定郡王并非野心勃勃之人。”
朱秀哂笑道:“野心这种东西,是可以滋生、可以培养的!老太傅的思路不妨开阔些、大胆些,看看晋王之外的其他人!”
朱秀挤挤眼睛,活脱脱像只狡猾狐狸,拱了拱手朝鸿胪寺衙署大门走去。 周宗愣了好半晌,直到朱秀的身影消失在衙署大门内才回过神,脑门子猛地出了一头冷汗,咬牙低喝: “好个奸猾小子,他是想彻底搅乱我朝储位之争!”
周宗只觉得浑身冒冷汗,如果真像朱秀所说,李从嘉也下场争夺储位,那江南局势将会是怎样的一副乱局! 这朱秀用心险恶,不当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