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转眼来到五月,小满已过,端午临近。 原本早在二月份,兖州战事结束时就要班师回朝的郭威,突发奇想跑到镇州巡视边防,然后把镇州、赵州、深州、沧州这些河北边境重镇挨个走了一遍。 郭威倒没带多少兵马,平定兖州的大军全都驻扎在邺都。 不过大周皇帝突然出现在河北边境,还是把契丹人吓一跳。 即位还不到一年的大辽皇帝耶律璟急忙派遣使臣到镇州谒见郭威,询问其来意,暗地里紧急调动南院兵马,防备周兵袭击。 郭威好酒好菜招待辽国使臣,听说是一位汉名叫萧思温的年轻人,刚满三十岁,家世显赫得惊人。 这萧思温是前宰相萧敌鲁的侄子,太后述律平的族侄兼女婿,算是最顶尖的辽国外戚。 萧思温娶太宗耶律德光的长女燕国大长公主为妻,辽帝耶律璟也得称他一声姐夫。 郭威对萧思温说,去年世宗耶律阮率兵欲图进犯大周,配合河东刘崇,想要对新生的大周王朝给予致命一击。 可惜耶律阮命不好,在归化州(武州)祥古山祭告亡父时,被叛臣弑杀,英年早逝。 辽国再度内乱,契丹兵马只能灰溜溜撤走。 来而不往非礼也,如今辽国内乱渐渐平息,新任皇帝耶律璟已经登基即位,作为近邻,大周皇帝特地来镇州,希望可以和大辽皇帝会盟于拒马河,重新商定两国友好通商之事。 萧思温哪能摸透郭威的真实用意,尴尬委婉地推辞了。 开玩笑,辽帝耶律璟不过是个二十一岁的年轻人,在母亲述律平和一干实权王族的支持下才能顺利继位,皇位都还没坐稳,哪有心思和能耐,与郭威这种老奸巨猾的汉人皇帝会盟? 万一有个意外,刚刚平息内乱的大辽恐怕会再度陷入四分五裂的状态。 到时候就真给了周兵收复燕云十六州的机会。 郭威倒也没勉强,客客气气送萧思温回去,还让他替自己转达对太后述律平和大辽新帝的亲切问候,然后就大摇大摆地离开镇州,御驾返回兖州。 云集邺都的兵马也陆续遣返。 辽国君臣松了口气,赶紧准备派遣使团到开封,修补两国关系。 倒不是说辽国经过内乱衰弱了许多,只是辽国内部仍然动荡不宁,整个契丹部族,还没有完全从部落制转向封建帝制,部族首领的权力仍然占据极大部分。 许多部族首领还认为谁的拳头大谁就能当皇帝,凭什么耶律氏阿保机一系的儿孙,就能永远占有皇帝宝座? 部落首领制根深蒂固的观念,就是如今契丹贵族纷争不休的根源。 耶律璟是太宗耶律德光的长子,凭借母亲述律平崇高威望和个人勇武登上帝位。 如今太后述律平病重,耶律璟必须想办法在母亲病逝之前巩固帝位,稳定和团结契丹贵族上层。 在这种时候,他绝不想和大周爆发一场胜负无法预料的战争。 郭威正是笃定这一点,才跑到镇州故意吓唬契丹人,也算为去年契丹人出兵未果出口恶气。 一来给几处边防重镇的将士鼓舞士气,二来展示大周皇帝的强硬姿态,稳定河北民心。 不得不说,在战略机遇的决策上,郭大爷当真是位绝顶高手。 回到兖州,郭威又心血来潮跑到曲阜,祭祀孔子庙,召见了孔子的四十三代孙孔仁玉,和颜渊之后颜涉。 封孔仁玉袭任文宣公,授曲阜令,赐穿绯袍,授颜涉为主簿,令兖州州府拨款修缮孔子庙。 而后,郭威才下令御驾返回开封。 这一次是真的打道回府。 车驾走到大野泽(梁山泊)时,天降大雨,连绵数日。 或许是山野路滑,郭威所乘御马失蹄,害得大周皇帝狠狠摔了一跤,听说伤到了腰椎。 消息传到澶州,朱秀赶紧命人赶到郓州报告柴荣。 柴荣在月前禀明郭威后,去了郓州探望养伤在家的符彦卿。 既然想娶人家闺女,自然要好好孝敬孝敬老丈人。 澶州事务交由朱秀主持。 柴荣得知郭威坠马,连夜从郓州赶回。 可还没等柴荣回到澶州,李重进反而先到了,他奉命把征调的澶州兵马送回来。 澶州城外,一支数里长的队伍缓缓开来,当先一名黑甲大将,身后有军士扛着迎风猎猎的“李”字将旗。 十几匹战马从城门冲出,朱秀一马当先,率人直奔而去。 柴荣不在,自然由他负责接收回城兵马。 黑甲大将见到朱秀远远赶来,咧开大嘴,露出满口白牙,当真是黑白分明。 “兄弟!~” 李重进欣喜大吼,两腿猛夹,胯下战马嘶鸣一声窜出。 “吁吁~” 两匹马各自扬踢止步,两人翻身下马,李重进大笑着就要张开臂膀来个熊抱,被朱秀嗞溜一下逃开。 “打住!你这黑厮,怎地比半年前在宿州相见时更黑了些?”
朱秀笑骂着推开他。 李重进摘下蛮狮铁盔,摸摸油亮脑门,大笑道:“得亏在宿州成天待在船上,晒得黢黑。 你是不知道,上次夜袭兖州城,战况有多惨烈。 老子仗着脸黑,又摸黑爬上城头,这才没被驴操的叛军发现。 要不然一个锃亮的大脑门刚刚冒头,就得被射穿脑袋....” 李重进讲述着夜袭州城的战事经过,手舞足蹈,唾沫横飞。 朱秀咧嘴笑着听完,竖起大拇指:“这下你黑大王的名声算是彻底打响了!奔袭莱芜,夜袭兖州,先登城头,踩着慕容彦超的脑瓜子成了我大周名将!”
“那可不!”
李重进眉飞色舞,神气洋洋,要是身后长尾巴的话,这会儿已经翘上天了。 “官家把那件龙绣披袍赐给我,等回开封让你见识见识,那可是尚衣局三十六名绣工合力缝制的,天下独一份!”
李重进满脸嘚瑟。 朱秀怔了怔,忙问道:“怎么,你不回宿州了?”
“不回啦!”
李重进大手一摆,老气横秋地道:“官家命我随侍御驾回开封,宿州镇淮军,暂且交由节度副使李谷节制。 听说官家准备让他接任节度使,调洋州防御使郭崇出任镇淮军节度副使。”
朱秀皱眉想了想,这样的安排倒也合理。 “官家打算如何安置你?”
朱秀盯着他问道。 李重进大咧咧地道:“官家没说,不过我想,这次回去,肯定让我调任禁军,怎么地也得当个侍卫司副都指挥使,或者大内都虞候之类的....” 朱秀目光紧盯,似笑非笑:“你好像很想回开封?之前,你不是一直想在地方领兵?”
“嘿嘿~”李重进搓搓手,眼神闪烁,“想想还是开封安逸,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多,也得让我享受享受吧!再说....再说....” 朱秀撇嘴道:“什么事连我也不能知晓?”
“嗐~”李重进一拍巴掌,黢黑的面颊竟然有些赧红,“官家说了,让我回京就成婚!那什么....房州刺史董桐一家,已经回到开封,董桐出任司农寺少卿....” 朱秀想了好半天,才想起董桐是谁:“就是官家为你赐婚的那户人家?”
见李重进不好意思地点头承认,朱秀深深吸了口气。 看来,郭大爷当真要把李重进留在开封,不仅如此,还会大力重用。 连李重进还未过门的老丈人,也沾了光从房州直接右迁回开封,出任九寺少卿。 郭大爷重视农事,司农寺可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衙门。 司农寺正卿职位空悬,令宰相苏禹圭判司农寺事,足可见郭大爷把农事提高到一国军政首列的地位。 这董桐作为郭大爷半个亲家,出任司农寺少卿,也从侧面反映出对李重进的重视程度。 “兄弟,哥哥我的喜酒,你只怕是喝不上啦!”
李重进满脸惋惜,又有些嘚瑟: “以前老子连个相好都没有,你们还总笑话我,没想到现在,反倒是我先成婚!哈哈哈~世事无常啊~” 朱秀撇撇嘴,幸灾乐祸地道:“你就不怕那董桐的闺女长得跟钟馗似的,进了洞房,也不知你俩谁占谁便宜!”
“哇呀呀~你给老子闭嘴!可不许开破口!”
李重进脸红脖子粗,黑毛大手要来捂朱秀的嘴巴。 打闹了一阵,朱秀推开他,喘着气道:“你想想办法,让我和太原郡公尽快返回开封,好喝你的喜酒!”
李重进眼珠子滴溜溜打转,含糊道:“这事儿....可不好办! 官家让你们留在这,自然有道理,你们听命就是.... 喝不上喜酒,等我儿子满月时,再请你们喝一顿就是了....” 朱秀嘴角抽搐,好个黑厮,还没成婚呢,就想着生儿子了。 朱秀从李重进吞吞吐吐的语气里觉察到些什么,拧紧眉头道:“你什么意思?不想让我和太原郡公回开封?”
“哪有的事!”
李重进猛摇脑袋,连忙否认。 “只是....只是官家的心思我也猜不透,可不敢贸然说话....” 李重进用力搓手,闪烁其词。 朱秀越发觉得他的神色不对劲,这黑厮好像知道些什么。 “哎呀~走啦走啦,这些澶州兵马,你负责接收,我先赶回去向官家复命!”
李重进摆摆手,跨上马就要调头折返。 “太原郡公已在回程途中,下午就能抵达,你不留下来和他见一面?”
朱秀赶紧喊道。 李重进拽紧缰绳,回头笑道:“不见啦,你帮我跟表弟说一声,官家御前离不了人,无法久候,咱们弟兄回开封再聚! 走啦!~” 几声挥打马鞭的声响传来,李重进率领十几骑亲兵原路折返,不一会身影就消失在地平线处。 朱秀远眺望去,眉头死死拧紧。 李重进再急,也不至于连多等一两个时辰,见柴荣一面的工夫都没有。 他是不愿在这种时候见柴荣。 为什么? 曾经亲密无间的兄弟二人,将近两年时间没见过面,现在明明有机会碰面,李重进却不想见? 想必是朝堂之上,关于嗣君人选的争议,有些许风声传到李重进耳朵里。 黑大王虽说是个莽夫,却一点不傻啊~ 看来他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朱秀隐隐有种感觉,李重进心态上的转变,恐怕是郭威故意纵容所致。 如此做,到底是为了磨砺柴荣,还是属意李重进,朱秀一时间也不敢轻易下定论。 下午时,柴荣风尘仆仆赶回澶州,得知李重进没有留下等他,神情有些怅然失落。 朱秀也不好得劝说什么,他们表兄弟之间,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一道无形隔阂。 他夹在中间,两头都是大哥,实在是无能为力。 症结所在,就是大周的帝位传承归属。 翌日,濮州传来消息,御驾已过境离去,五日后就能回到开封。 柴荣这趟去郓州探望符彦卿也不是毫无收获,最起码已经敲定了他和符金盏的婚事。 柴荣前脚离开郓州,符彦卿的奏疏后脚就送往开封。 符彦卿请旨为柴荣和符金盏赐婚。 六月底,开封圣旨抵达澶州,召柴荣回京述职,同时准备与符金盏完婚。 澶州巡检使朱秀圆满完成任务,随同返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