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子县西南,群山绵延,峰峦叠嶂,山崖顶常年有雾霭笼罩,宛如仙山景象。 这里便是鼎鼎有名的发鸠山,精卫填海衔取木石的地方。 江猪岭便位于发鸠山深处。 这里多水泽洼地,山岭间又常有野猪出没,不知从何时起,长子县百姓便将这里称为江猪岭。 立夏时节,山岭间翠奔绿涌,一派草木繁盛之景。 发鸠山东北河谷地,一支打着汉军旗号的队伍沿溪流缓缓入谷。 这支汉军人数万余,旗帜残破,兵士大多带伤,衣甲破烂,人困马乏,士气低落到极点。 刘崇骑马位于中军,身上甲胄沾满血迹,没有戴兜鍪,花白头发被汗水血水浸湿,风干后发硬打结,苍老疲惫的脸上沾满黑灰血污。 与数日前那位雄心勃勃的北汉主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刘崇眼睑半闭,身子随马匹行走轻轻晃动。 连日不分昼夜行军,他实在太疲累了,坐在马背上都能睡着。 就连胯下这匹契丹人赠送的黄骝宝马也到了体力极限,几日吃不得精料,活活累瘦一大截,马唇嚼动时有白沫冒出。 忽地,刘崇一个激灵醒转过来,充斥血丝的双眼四处张望,低哑声音道:“此处是何地?”
身后,紧紧跟随的大将张元徽夹马上前,低声道:“启禀陛下,此地名叫江猪岭!”
刘崇仰望山谷两侧,只见层崖峭壁,绿嶂百重,禁不住感喟道:“好一片恶山恶水!”
随即又自嘲道:“若朕是柴荣,必藏伏兵于此!可惜啊,只怕连柴荣也想不到,能在巴公原战胜我军! 朕也没想到,竟然会败得如此凄惨....” 张元徽痛恨道:“若非契丹人不战而退,我汉军又怎会落得如此地步?契丹胡虏,果然不可信!”
刘崇冷冷道:“契丹人要的是我们和柴荣两败俱伤,如此局面下,我朝只能越发依赖他们。 这一点朕早有所料,耶律敌禄那胡狗,朕原本就没指望他! 只是没想到,柴荣小儿亲率周军驰援泽潞,还来得如此迅速! 巴公原之战,我汉军本来已经占尽上风,可柴荣小儿竟然有胆量亲自下场,率众冲锋,硬是扛住我军冲击,等到周军后军救援!”
刘崇仰天长叹:“周军里不乏勇悍死战之士,柴荣小儿命不该绝,难道是我大汉真的气数已尽?苍天不公!苍天不公啊!~” 张元徽张张嘴,本想说两句安慰话,可又不知如何说出口。 在他看来,巴公原一战,汉军着实败得突然,败得憋屈。 在周军东厢军溃败的情况下,柴荣所在的中路军爆发出难以置信的顽强战斗力,大周皇帝亲自下场冲锋陷阵,更是激起周军死战勇气,最后那支人数不详的援军,就成了压垮汉军的最后一根稻草。 张元徽叹了口气,从这个角度来看,汉军败得确也应该,人数并不占优的周军,除掉主将早早败逃的东厢军,另外两路大军,不管从组织、调度、服从和单兵战术素养,都明显比汉军强。 周主柴荣亲自下场战斗,更是将周军士气激发到极点。 反观汉军一边,耶律敌禄早早撤退,使得汉军士气大衰,伤亡加剧的情况下,战斗意志也就迅速瓦解,溃逃之势一成,再难阻挡。 张元徽暗自苦笑,巴公原之战可算是他一生中最险恶的一仗,也是最憋屈窝囊的一仗。 刘崇恨声道:“可知耶律敌禄率兵走哪条道?”
张元徽道:“进入发鸠山之前,有探马来报,说耶律敌禄率领契丹骑军走西边三十里的雕黄岭。”
刘崇命亲卫找来行军地图,翻看了片刻,指着太原冷笑道:“耶律敌禄倒也不傻,担心周军继续向北进军,直捣太原,想抄近路赶回驻守。”
张元徽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契丹人帮忙防守太原城,当然不是什么好心,只是怕北汉朝廷被周军所灭,契丹人失去一个可以牵制中原的工具而已。 汉军进入到江猪岭深处,地势越来越狭窄,天色也渐渐变暗,刘崇正犹豫要不要命兵士就地驻扎,歇息一晚再走,突然从头顶传来一声炸响! 轰地一声,好似有惊雷在头顶炸裂,刘崇吓得肝胆俱裂,胯下黄骝马惊慌嘶鸣。 汉军败兵仓惶朝两侧山崖张望,只见雨点般的石块木头从崖山抛下,紧接着又是一阵箭雨唰唰射来! “有埋伏!保护陛下!”
张元徽一声凄厉大吼,挥舞双锤冲上前紧跟在刘崇左右。 汉军惊恐哀嚎,四处躲藏奔逃,拼命朝西北方向的山谷出口逃窜。 惨叫声响彻山谷,被砸死射死的汉兵不计其数! “快走!”
刘崇凄声嘶吼,在亲兵的拼死保护下,朝西北出口疯狂逃命。 惊恐的汉兵相互推搡蜂拥逃窜,又有上百人死于践踏。 刘崇也被裹挟其中,若非亲兵人马结成墙,将他护在当中,只怕还没等到逃出江猪岭,就要被乱兵活活踩死。 又是一声爆响从谷口传来,一骑大将挥舞长柄花刀冲锋在先,身后有十数个骑将,而后是大批挥舞周军旗帜的步卒! “上将潘美在此!刘崇狗贼速速下马受降!”
一声暴喝,声势竟然不弱于刚才的炸响声! 潘美挽马挥刀,盔帽下一张赤红面庞,搭配飘飘长髯,当真有几分在世关公的威风! 黑压压的周军一股脑堵住谷口,刘崇目眦欲裂,差点吓得跌落马背! 幸亏张元徽及时赶到大吼道:“陛下率亲军先走,切莫恋战,臣来挡住这厮!”
张元徽挥舞双锤迎上潘美,麾下汉兵也紧跟着他与周军搏命厮杀。 汉兵也知道冲不出谷口,终究是死路一条,疯狂嚎叫着与周军展开白刃战。 谷口处,周军并未彻底堵死,而是留下缺口,任凭汉兵逃窜。 有逃命出口在,汉兵死战的意志就不会太坚决,也能减少周军将士的伤亡程度。 厮杀了一阵子,刘崇在亲兵的保护下冲出谷口,率领数千残兵仓惶逃离。 潘美抖擞精神,率领周军开始围杀张元徽这支断后汉兵。 二将在马背上杀得难解难分,硬生生打了上百个回合。 潘美暗暗心惊,这张元徽不愧是北汉头号猛将,连续逃亡多日的情况下,还能爆发出如此战力,当真不可小觑! 张元徽毕竟体力不支,百招过后,气喘如牛,双手握锤的虎口处已是鲜血淋漓,两臂微微发抖。 潘美注意到张元徽胯下战马四肢开始打颤,留了个心眼,虚晃一刀骗过张元徽,用刀杆另一端的尖头狠狠扎进马肚子! 那马惨嘶一声,朝一侧重重倾倒,连带着张元徽身子不稳,眼看就要一起砸翻! 潘美抓住时机一声大吼,花刀翻飞,白光一闪,一颗首级凌空飞起,断颈处热血喷溅! 噗地一声,人头落地,鼓胀的眼睛死死睁大。 潘美长刀挑起人头,大喝道:“贼将张元徽已死,余下汉兵降者不杀!”
很快,山谷里响彻周军欢呼声,数百个汉兵哀嚎着跪地投降。 潘美命人打扫战场,收编降卒,用一块汉军旗帜包裹首级,挂在马鞍下,高举花刀大笑:“走!回潞州城向陛下请赏!”
~~~ 几乎同一时刻,西边三十余里处的雕黄岭,一支万余数的契丹骑军正在加紧赶路。 雕黄岭是一处地势较为平坦的河谷地,南面是一条河流,北面是森林茂密的山坡,河谷呈东西狭长之势。 万余骑奔逃声若奔雷,响彻四野。 冲在最前头的耶律敌禄往北面山林看了眼,面露疑惑之色。 这种动静,应该惊得山林里群鸟惊飞才是,为何静悄悄没有一点声响? 难不成,这是一片没有鸟雀栖息的林子? 耶律敌禄看看天色,距离天黑还有一个多时辰,按照这种速度行军,天黑之前应该能穿过雕黄岭,进入晋州地界。 十几个朝前探路的契丹兵骑马赶回,叽里呱啦地大喊大叫说了一通,意思是前方道路被阻断! 耶律敌禄一惊,怒吼道:“传令,全军止步!”
传令兵依次赶去报信,好一会,万余骑契丹兵才缓缓停止。 耶律敌禄命一部分汉人兵警戒,其余契丹兵原地休整,自己率领数骑绕过前方狭窄弯路,果然看见不远处,河谷道路被树干石块阻塞,上面还覆盖干草枯枝,浇了些黑乎乎黏腻的东西,隐隐泛起油光。 耶律敌禄大惊色变,这明显是有人故意阻断道路! 他想起那片静谧诡异的山林,猛地反应过来,拔转马头怒吼:“全军后撤!快!”
话音刚落,咻地破风声响起,一支带着隐隐火光的箭矢从北面山崖之上射来,精准落在那堆阻塞道路的干草木石堆里。 很快,干草堆冒出浓烟,渐渐有火光燃烧,越烧越旺,滚滚黑烟冲天而起! 河谷里传出喊杀声,北面山坡之上,周军旗帜挥舞,喊杀声如浪潮,汹涌不绝。 山林间有密密麻麻的箭矢射出,其中有许多箭镞带火,落在河谷常年堆积腐朽的草木里,燃烧冒烟,火势虽然不大,但烟尘浓烈,呛人刺鼻。 耶律敌禄声嘶力竭呼喊指挥,命令契丹骑军后军变前军,撤出雕黄岭。 伏兵有多少不得而知,只看山坡之上尽是周军旗帜,喊杀声震天,却只见密集的箭矢射出,不见半点人影出现。 若要反攻,必须下马攻上山坡,敌人在暗契丹兵在明,又处于仰攻劣势,怎么算都对己方不利。 耶律敌禄亲自压阵断后,催促契丹骑军撤出河谷。 谷涧里浓烟弥漫,契丹兵仓惶后撤,坠马被践踏而死的、拥挤时跌落河水里的数不清。 一声炸响自山坡传下,一员白甲小将背负弓弩,腰悬雁翎刀,率领周军步卒冲下上坡。 周兵人人脸上蒙湿布,防止被毒烟呛到。 他们在此已经埋伏两日,正是精神抖擞之时,一朝尽出,士气如虹! 耶律敌禄怒吼着率领契丹兵弃马步战,如果不能挡住伏兵,他们这支人马全都要困死在雕黄岭。 曹彬一面指挥周兵结阵步步紧逼,一面立于高处,挽弓射杀契丹人。 他见耶律敌禄勇悍异常,被十几个周兵围攻,竟然能反杀突围,当即张弓搭箭射去! 耶律敌禄险之又险躲过几箭,凶狠地远远看了曹彬一眼,爬上一匹战马,拼命催打往东边谷口逃去,还不忘抓起挂在马鞍钩子上的弓弩,反身回射! 耶律敌禄箭法凌厉,逼得曹彬一再躲闪。 眼看这员契丹大将就要逃远,曹彬迅速爬上一块巨石,立于其上,拉弓如满月,箭头紧跟耶律敌禄移动! 耶律敌禄也回身搭箭,瞄准站在高处的曹彬! 两支羽箭几乎同时射出,耶律敌禄只觉胸口一疼,低头一看,带血箭簇穿胸而过! 噗一声,耶律敌禄从马背重重栽倒,身子打滚抽搐了几下,没了动静! 曹彬下意识一偏头,那支契丹狼牙箭擦着面颊划过,留下火辣辣一道痕迹,他用手一抹,满脸鲜血! 见契丹将领坠马,他才缓缓松了口气。 契丹兵见大将军竟然被周军射杀,战心全无,骑得马的拼命往东逃,无马可骑的只能丢弃兵器,跪地请降。 曹彬赶到耶律敌禄尸体旁,用脚把尸体翻过面。 他没见过耶律敌禄,不知道自己射杀的究竟是谁。 副将赶来在尸体上一阵摸索,找出一块青铜制令牌,一面刻有契丹文字,一面刻有两个汉字:杨兖 “杨兖!?他就是杨兖!”
副将攥紧令牌,兴奋不已,“恭喜曹将军射杀契丹大将,立下大功!”
曹彬一愣,接过令牌翻看了下,果然是杨兖! 记得朱秀介绍过,杨兖就是此次协助刘崇南下的契丹大将耶律敌禄! 一瞬间,曹彬脑子嗡嗡响,整个人有些发懵。 契丹主将,竟然就这么被他射杀在雕黄岭? 想起当日晋城外军营里,朱秀对他面授机宜,那高深莫测的笑容,曹彬有些难以置信。 这一切,莫非早在朱秀的算计之内? 射杀耶律敌禄这样大的功劳,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送到自己手里? 曹彬深吸一口气,盯着耶律敌禄的尸体默默看了一会,拔出佩刀割下脑袋,猛地高举怒吼:“周军必胜!”
“吼!吼!吼!”
“周军必胜!”
河谷里,响彻周军将士的欢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