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莫的村的当天晚上,吃饱喝足的众人在得到那位老和尚的允许之后,在并不算大的佛堂里打起了地铺。 佛堂外面,梁班长独自端着一份提前盛出来的饭菜和油茶摆在了那片被掩盖的墓坑边缘,随后又点燃了三根找老和尚借的线香,将其插在了一个装满了炒米粗瓷大碗里。 安静的夜色中,头上已经多了一顶钢盔的梁班长靠着柴垛点燃了手里的烟袋,将其摆在了那些饭菜的旁边,接着又把带来的油灯挂在了柴垛上。 在昏黄的油灯下,这个看起来将近四十岁的汉子默默的打开了带来的德军饭盒,从里面拿出了一支细小的毛笔,接着又拿出了一个双头枪油壶打开。 稍作犹豫之后,梁班长缓缓取下了头上戴着的钢盔,拿起那支细小的毛笔在枪油壶里蘸了蘸。 “连长,龙国屏,自焚殉国” 梁班长喃喃自语般的念出了一个职务、一个名字以及一个结果,同时庄重的在钢盔的帽沿上写下了第一个笔画。 “副连长,陈华义,战死” 随着第二名战士短暂的一生被梁班长用短短几个字概括,那帽沿也多了一个笔画。 “一排长,余明伯,战死” “二排长,韦克达,自焚殉国” “三排长,邓云甫,战死” 至此,那钢盔帽沿内侧,多出了一个血红的正字。但早已泪流满面的梁班长却并没有停下,而是轻轻移动毛笔,一边念叨着更多的职务和人名,一边写下了一个又一个笔画,一个又一个正字! 相隔不远,卫燃轻轻叹了口气,默默的举起相机,对准油灯下那个孤独的炊事班班长轻轻按下了快门。 轻手轻脚的返回寺庙,门口冒着青烟的篝火堆旁,覃守正此时正光着膀子坐在一张矮凳子上,任由一个华人同胞用手中的剃刀,帮他把头发剃掉,在他的旁边,已经顶着个大光头的周国昌,此时正忙着用竹筒给那些同胞们分配卫燃不久前在曼西镇买的红糖,以及寺庙里的老和尚提供的大米。 “小伙子,等下来剃个头吧?”
那位头上裹着纱布的华人同胞热情的招呼道,“等你们进了野人山可就没地方剃头了。”
“行,等下我就过来。”
卫燃痛快的应承下来,随后迈步走进了寺庙,见到了仍旧枕着蒲团躺在地上的商人卢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小和尚给他弄的草药起了作用,此时卢克虽然依旧在发着烧,但起码人已经清醒了。 “我去了曼西镇”卫燃盘腿坐在地板上直来直去的用英语说道。 “周已经和我说过了”商人卢克费力的坐起来,有气无力的答道,“谢谢你们没有抛下我。”
“但你们英国军队却抛下我们了” 卫燃话音未落,已经从怀里摸出一张叠起来的美女海报递给了对方,“我在曼西镇找到了军需官的办公室,那里被搬空了,一些文件也被烧毁了,唯一留下的只有这张海报。”
伸手接过海报看了看,商人卢克摇了摇头,随意的将其丢到了一边,“所以你是来拷问我的吗?”
“我没什么想问的” 卫燃无所谓的摊摊手,“按照约定,我们把你送到曼西镇就已经可以带走那些药品了,现在我们把你带到了更安全的莫的村,算是超额完成了交易。 卢克,明天我们就准备进入野人山了,另外,我们在这里遇到的那些华人同胞准确去周围的山里躲一躲。那么你呢?你接下来准备去哪?”
“周呢?周打算去哪?”
商人卢克追问道。 “我不知道”卫燃再次摊摊手,“我没问过他。”
短暂的沉默过后,卢克开口说道,“我想和你们一起进入野人山,但是我要去追英国人的军队,我希望你们能...” “恐怕做不到” 卫燃认真的说道,“我们要把药品送到我们自己的部队,那些药品能挽救很多战士的生命。”
“我手里掌握着一条重要的情报”卢克压低了声音认真的说道,“这条情报甚至可以左右战争的走向!”
“你可以和我们走,等我们追上大部队之后,用无线电和你们的人联系。”
“就凭你们?”
卢克的脸上露出了轻蔑之色,“你们的无线电通讯恐怕早就被招核人监听了,而且我认为,就算追上你们的大部队,恐怕也没办法活着离开野人山。卫,你们最好想清楚,只有跟着我们英国人的军队才能活下来。”
“确实,凭你们那支只知道逃跑,而且跑的连你这个自己人都追不上的军队,确实有很大的概率活下来。但是军队的使命是战斗不是逃跑,怎么?你们英国人难道还想在免电重演一次敦刻尔克大撤退?”
“在这种时候斗嘴并没有任何的意义” 商人卢克及时的转移了话题,“我会和你们一起进入野人山,但我会和周去追英国军队。”
“当然没问题” 卫燃说话间已经站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用英语最后说道,“额外提醒你一句。”
“什么?”
卢克下意识的追问道。 卫燃背对着卢克停下了脚步,神色如常的说道,“刚刚晚饭的时候我和这座寺庙的住持聊过,英国人的军队赶到这里的时候。曾经抢走了莫的村村长的女儿当作临时妻子,顺便还抢走了不少水牛当作补给。 所以即便这个村子的人大多都已经躲到了山上,但你这个英国人很可能依旧没有办法得到额外的补给,更没有办法雇佣当地人作为向导,甚至他们如果发现你这个英国人之后,很有可能会杀了你。”
“你在威胁我?”
卢克冷着脸问道。 “我只是在阐述事实” 卫燃抬手指了指寺庙外面,“这是那位住持告诉我的,并且是周帮忙翻译的。那位老和尚已经很明确的表示,他不会对你提供任何的帮助。”
说到这里,卫燃再次迈开步子走出了佛堂。紧跟着,便和偷听的周国昌装了个满怀。 “卫...卫大哥” 周国昌尴尬的咧咧嘴,抬手指着旁边的小和尚以及老和尚说道,“他们师徒本来想和梁班长聊聊,但是梁班长现在...现在好像不太方便,所以他们想和你聊聊。”
“没问题”卫燃点点头,神色如常的问道,“我们去哪聊?”
“去后面的佛塔吧” 周国昌说完指了指寺庙后面的方向,接着又和两位和尚说了一句什么,重新换上汉语说道,“两位师父先带你过去,我想和卢克叔...卢克先生说句话。”
“请吧” 卫燃客气的朝两位和尚拱拱手,这一老一少两个和尚也动作一致的双手合十微微躬身,随后各自拎着一盏煤油灯,引着卫燃走向了佛堂后面的佛塔。 片刻的等待之后,周国昌也小跑着追了上来。见状,那老和尚这才再次迈开步子,带着众人绕到了佛塔的后面,随后将手中拎着的油灯放在了一张石桌上,引着众人坐在了围着桌子的条石上。 直等到所有人坐好,这老和尚看了看卫燃,随后张嘴说了些什么。 “老住持说,他希望我们能带走色豪小师父。”
周国昌路略显意外的翻译道。 “为什么?”
卫燃诧异的问道。 片刻的交流之后,周国昌解释道,“今天下午的时候,色豪说了路上的遭遇,老住持担心小鬼子追来之后会杀了色豪,更担心那些小鬼子抢走色豪小师父带回来的那两尊佛像,所以他希望我们能带着色豪一起进野人山。 作为报答,他会帮我们多准备一些吃的喝的,也会帮我们保守墓坑的秘密。”
闻言,卫燃看向双手合十低头默诵经文的色豪小和尚,稍作犹豫之后点点头,“和老住持说,我们很愿意有色豪小师父跟着。但我们没有办法保证他的绝对安全。”
闻言,周国昌立刻将卫燃的话翻译过去,随后又帮着翻译道,“老住持说,色豪有他自己的目的地,他离开的时候会把所有的东西留给我们。”
“我们明天一早出发” 卫燃看着周国昌说道,“你呢?你准备和那些华人同胞一起躲...” “我和你们一起走” 周国昌不等卫燃说完便道出了自己的决定,“我要亲手把那些奎宁交到远征军的手上,我还要加入远征军。”
“这一路上不安全”夜色中,顶着个大光头的覃守正远远的走过来提醒道。 “就算是死我也不怕”周国昌格外认真的回应道。 “卢克先生呢?”
卫燃突兀的换上了英语问道。 “他和我们一起走”周国昌用汉语答道,“他只能和我们一起走。”
“好吧” 卫燃点点头,站起身转移了话题问道,“守正,是不是轮到我了?”
“对” 覃守正划拉着大光头回应道,“快去吧,另外他们在我们赶到这里之前就找到了不少英国佬的衣服,等剃了头洗个澡,明天咱们还能穿上新衣服呢。”
“那我也去剃个头” 卫燃说话间双手合十朝着两个和尚微微躬身,转身走向了寺庙的门口。 转眼第二天一早,寺庙门口,那些帮忙掩埋了墓坑的华人们默默的背上了老和尚给他们准备的背篓。 这些背篓里除了放着他们各自捡到的水壶饭盒等物之外,还有梁班长做主分给他们的一些红糖,以及老住持提供的一小竹筒粗盐和一些水果以及半口袋大米。 但即便如此,这些早已不再年轻的华人同胞能不能活下来,却依旧没有人能有个准确的答案。 “你们真的不跟着我们走吗?”
覃守正不死心的再次问道。 “不了” 为首的中年男人摆摆手,“我们要是有勇气进入野人山早就和大部队一起进去了,所以我们还是去周围的山里躲一躲吧。”
“那...那你们一定要活下去!”
覃守正攥紧了拳头说道。 “哎!活着!肯定活下去!你们也是!你们也是!”
这中年人大声应了一嗓子,用力抹了抹脸,近乎小心翼翼的问道,“梁班长,你们...你们还会回来吗?还会打回来吗?”
刮了络腮胡子,剃了大光头的梁班长不由的怔住了,他此时连能不能找到大部队,能不能活着穿越野人山都没有把握,又怎么敢回答这个问题。 “能!”
就在那些华人同胞的脸上露出绝望之色时,手里拿着相机的卫燃往前走了一步,信心满满的说道,“我们肯定能活着穿越野人山,也肯定能再次带回来,下一次我们过来的时候,不但要把小鬼子从缅甸赶走,还要彻底结束这场战争!”
“好!”
一个头上抱着纱布的中年汉子忍不住大声叫了一声好,“我们就等你们打回来!到时候如果我们还活着,我们一起喝酒!”
“对!一起喝酒!”
为首的中年汉子再次抹了一把眼泪,戴上斗笠郑重的说道,“等这场仗打完了,我们中哪怕有一个人活着,也会来这里,摆上一桌好酒好菜等着你们!”
“那就这么说定了!”
梁班长说话间,郑重的朝对方伸出手,两人紧紧的握在了一起,与此同时,卫燃也迎着即将跳出地面的朝阳,逆光拍下了两人的剪影。 “让我给你们拍一张合影吧” 卫燃晃了晃手里的相机提议道,“希望我们下次来这里的时候,一个人都不少。”
“拍!那就拍一张!”
为首的中年人早就没有昨天下午掩埋墓坑时的消沉,任由卫燃指挥着,给他们这些即将独自逃难的人,以寺庙门口为背景,拍下了一张合影。 “就此别过!”
等到卫燃按下快门,那位自始至终都没透露过姓名的中年汉子郑重的抱了抱拳,干脆的带着他那些头戴斗笠的同伴们,带着对各自的承诺,离开了这座并不算大的寺庙。 目送着他们带着仅有的希望钻进丛林彻底隐没身形,卫燃看向小和尚色豪,这位小师父此时依旧赤着脚穿着暗红色的僧袍。唯一多出来的,也仅仅只是头上的斗笠,以及肩头的竹编背篓罢了。 见卫燃朝自己晃了晃手里的相机,又指了指身旁的老住持,这小和尚一如既往的双手合十微微躬身,随后和那老住持并排站在了门口,保持着双手合十的姿势,让卫燃帮他们拍了一张照片。 “我们也拍一张吧?”
卫燃说完不着痕迹的扫了眼让周国昌搀扶着的商人卢克,经过这晚上的休息,再加上早晨又喝了一大碗草药汤,这个英国佬基本上已经退烧了,只是胳膊上的伤口处依旧一片红肿,甚至还能隐隐闻到些许的腥臭味。 “拍一张!我还没拍照相片呢”覃守正开心的说道。 “那就拍一张吧” 梁班长扶了扶头上戴着的钢盔,随后又抻了抻早晨新换的英军P37制服的上衣下摆。 “我来帮你们拍吧”商人卢克主动说道,同时似乎也在暗示着不想和众人合影。 对此,卫燃自然是不会有任何的意见,痛快的将本就属于卢克的相机递了过去,跟着梁班长等人走到了那被掩盖的墓坑边上并排站好。 现如今,包括周国昌以及卢克在内,都换了一套那些华人同胞提供的英军制服。卫燃和周国昌以及覃守正的胸前更是各自围着一个缴获来的弹药袋,手中端着同样来路的冲锋枪,甚至周国昌和覃守正的身上,还斜挎着装有勃朗宁大威力手枪的木头盒子。 而唯一戴着钢盔的梁班长腰间围着皮质九龙带,其上还斜插着一支烟袋杆,身侧斜挎着的匣子枪也格外的显眼。 如果只看这四人的行头,那真是妥妥的精锐中的精锐,但在场的所有人却都清楚,接下来等待他们的敌人,这些武器或许根本就派不上多少用场。 在众人各自的思绪中,负责拍照的卢克轻轻按下了快门,随后将已经不属于他的相机还给了卫燃。 接过相机,卫燃主动帮着卢克和周国昌拍了一张合影,接着又帮梁班长和覃守正拍了一张合影。 等他收起相机的时候,寺庙门口的老住持也帮着小和尚色豪,将两个竹篓固定在了那头黑色毛驴的背上。 梁班长最后看了眼墓坑的方向,看了眼那两口被他亲手埋在墓坑边的20印大铁锅紧挨着的榕树,最终挥挥手,义无反顾的轻声说道,“出发吧”。 在两头毛驴阿呃阿呃的嘶叫中,包括伤员卢克在内的所有人,都各自背上了一个竹篓,认真的戴好了斗笠和防蚊面罩,在那个风烛残年的老和尚诵念的经文中,踏上了前往野人山乡间小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