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清格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梦，又好像重新开始了一段生活。她睁开眼，发现鲜红色的花在高大的树上开着，风吹过，大朵大朵的花从树枝上飘下来，四处飞散，就像是大片大片飘散的血液。然后她发现有一个男人走了过来，那个男人身材瘦削修长，穿着很古朴的长袍坎肩，走路的速度很快，在他周身似乎有雾气弥漫，所以看不清脸孔，但是当那人走过来，将身上的坎肩取下铺到地上的水洼时，她看到了他露出来的一节手臂。白皙，瘦削，修长的手，就像艺术品一样的美丽。对方伸出手，似乎是让她扶着这只手，然后走过去的意思。她伸出手按在那只手臂上，陡然感觉很奇怪。就好像按在了一条蛇上，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怀疑地低头，看过去，这只宛如艺术家精心雕刻而成的手臂非常美丽，作为男人的手臂，连汗毛都很稀疏，无暇得如同白玉雕成，但是他的手臂往上走，隐藏在袖子里的是一片古怪的皮肤，色泽发青发灰，呈现鳞片状。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脑海里回荡：从那以后啊，祁家就发了家，但是祁家每一代，都有一个男人身上是有一块蛇皮的。她稀里糊涂就跟着走了下去。这一次，她看得很清楚，在青色的山峦深处，有一带琉璃瓦屋顶的庞大宅院。那里，正是祁家的老宅子。她一路扶着男人的手臂往下走，两人脚步轻浮，宛如腾云驾雾，她心里紧张，但是嘴上却不愿意多说。回头看男人，明明能看清对方的侧脸了，从额头到高耸的鼻梁，一条线流利画下来，但是说不出来这个男人到底长的什么样子。脑海中骤然浮现出一个古怪恐怖的名字，蛇男。他们一路穿花径绕影壁，路上碰到了很多人，每一个人都面目模糊，形容木讷呆滞，就像是一个个的人偶，匆匆避开，如避瘟疫。她想，这些人是怕蛇男，还是怕自己？她实在是被过去梦境里恐怖的鬼脸吓着了，实在是不想在镜子里再看到。只是女人始终是女人，当走进房间，发现当面就有一个落地西洋镜的时候，又怎能忍住不去照？于是赵清格看到，在镜子里出现的是一个身形窈窕的年轻女人，宽袍大袖，黑色的衣裳因为太宽太大，所以飘飘洒洒的，长袖子的尽头是金线绣出来的花，繁复华丽，而她的脸，生的是非常的美丽，只是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似乎带着一些非人类的东西。她走进房间，坐在梳妆台前，男人跟了过去，帮她梳理黑发，漆黑如缎子，光华潋滟。她随口说：“他们都怕我。”
男人说：“这是理所当然的。您和他们不一样。”
赵清格又看了看自己，她和他们不一样在……什么地方？她看到有人在追求男人，女生很羞涩地给男人送吃的，送手帕子，但是男人都一股脑冷淡地拒绝了。为什么要拒绝呢？明明那个女生很可爱。男人说：我永远不可能会爱上那个女人的。为什么？她问。男人对她说，因为我是你的。赵清格想，这个世界上，哪里会有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呢？难道他卖身给自己了？男人用诚挚的眼睛对她说，你是我的一切，没有什么能够分开我们。赵清格觉得古怪别扭至极。她说不清自己的感受，只觉得自己好像深陷在泥泞里，当男人诚挚地表白说，自己属于她的时候，她不期然想起了那块蛇皮。女孩子仍然不死心，但是没勇气打扰男人，只是远远地偷窥他们，一双清水眼仿佛滴出泪来。她想，明明是一对璧人，自己为什么要隔在中间？你可以和她在一起的。有一天，她突然对男人说。男人帮她梳头，手里动作顿了顿。“你厌弃我了吗？”
男人问的可怜吧啦。赵清格淡淡然说：“并不，只是我要生孩子了。”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仿佛舌头自有主张。她怎么会有孩子？真是诡异极了。男人说：“您要生孩子了吗？”
她点头说：“是啊，时间终于到了。”
说完之后，她伸手按在男人的胳膊上，那是一片冰冷如蛇皮的皮肤，手指抚摸过去，坚硬而光滑。她说：“是啊。”
当她的手再次放开，男人的手臂恢复了光洁，那块蛇皮已经不见了。男人昏了过去，倒在地上的男人有一张非常清秀的脸。她隔着雕花窗户，看着男人离开。一步没有回头。仿佛忘记了一切。已经忘记了一切。那个女孩子还没有忘记他，仍然是在苦苦的等待。只是这次，男人对她非常温柔地笑了，她看到，三月的春风里，女孩子也怯生生满心欢喜地笑了。她怀孕了很久，一开始只是毫无胃口，静静地呆在屋子里，看着自己的肚子慢慢大了起来。整个人开始浮肿，仿佛是一只黑色的美人蛛。时光流转，她记不住日子，但是明明过了一年又一年，外面雪花飞了一次又一次，孩子却迟迟没能生下来。直到有一天，她听到一个声音告诉她，时间到了。她在极度的痛苦中挣扎着，脱胎换骨的痛，仿佛周身一根根的骨头都被人抽走了的痛，血泊成河，把她飘了起来，她看到自己生下来一个孩子。细细嫩嫩的女孩子，皮肤雪白，只有一张脸非常恐怖。宛如一张鬼脸。她惊声尖叫，要求产婆将孩子抱出去。院子外面的人不再怕她，有些会和她说说笑话，闲聊家事，有些背着她窃窃私语。不怕她吗？有什么可怕的，她也怪可怜的，现在她已经是个普通人了。哦，现在大家怕的，是她的女儿，那个鬼脸的女孩子。遮住脸，纤细袅娜的身材宛如小仙女，揭开面纱，底下是十八层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她又看到了他，男人已经不记得过去的事情了，老了，黑了，身材壮实得接近臃肿了。他和妻子过的很开心，身边带着粉雕玉琢的小男孩，那个小男孩，有一张缩小版的程子轩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