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烽燧堡的炉灶内马粪块上卷着妖艳的火苗。 苏策怀里抱着一个陶罐,里面乘着灶台里带着火星的灰烬,苏策不敢放松,他愿意相信李丰的直觉。 有些东西说的很玄,但是人身上遗留下来动物性,经历杀戮的人更能感受到危险。 苏策不懂得什么是杀气,但是那天当三匹狼冲向自己的前一刻,后背一紧的玄妙感觉,让他忘不了,燧帅说那是杀气。 “呼!”
,白气似箭,转瞬消逝,今天晚上的云有点多,火光之外,什么也看不清。 苏策庆幸自己总是捕鱼让大家吃鱼肝,虽然不知道鱼肝油的做法,但是成分在里面,吃了这么久的鱼肝,堡内六人还没有谁说晚上看不着。 “呼……嘘……” 起风了! 苏策往墙上靠了靠,用木棍把怀里的陶罐挑了挑,里面的火星多了一点。 乌云横移,月亮出来了。 苏策心里松了一口气,有月光,自己可以看到四百步外,胡人要是敢来,旁边的臂张弩可不会客气。 揉着不停转动的脖子,不停的转头环视,脖子有点酸。 忽然苏策的动作停了下来。 四百步远的地方,雪上的黑点多的异常。 不动声色的把怀里的皮囊掏出来,给臂张弩上弦,弩弓和弩弭发出咯吱咯吱的劲响。 苏策把三壶弩箭的盖子打开,露出黑色的重弩箭,小声冲着楼梯口呼喊:“似有胡人!”
没有回应,只有盔甲甲片的碰撞声,弓身上弦的嘎吱声。 眨眼间,留在二层的四人提弓携箭轻手轻脚的爬上三层,矮着身子藏在女墙后面。 “哪里!”
李丰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正北,四百步!”
苏策从瞭望塔上露出半张脸冲着地下小声喊道。 “嘶!”
李丰倒吸一口凉气,远远看去,雪地遍布密集的黑点。 周正抬了抬头,顺着北方望去,数了数数量,嘴里惊呼道:“燧帅,人数,两旅!”
“别怕,只要我们挡住了第一波,饿胡就没力气了,况且饿胡被赶出来那就是空着手的,咱们箭矢充足,刀枪锋利,该怕的是饿胡,苏策,等会儿找领头的,两百步,放弩,俊俊,弩弦一响,点一股狼烟,一火台。其他人,角弓一百五十步,射,稍弓,七十步,射。”
李丰没有被吓住,这时候恐惧是最没有用的东西了。 “诺!”
盔甲在墙上蹭的声音不好听,众人很快分散到自己的位置上,苏策坐在瞭望塔厚实的木排后面,腰背绷直,左手紧紧抓住弩臂,右手戴上粗糙的兔皮手套,四指呈握爪状,缓缓的拉动弩弦,把弩弦卡在弩牙上。 左手平举弩身,右手把一支重弩箭放在弩身上的凹槽内。 半起身,左手端着弩,右手抓着弩尾,食指中指贴在弩身上。眼睛顺着望山瞄准其中一个衣着整齐的胡人,注意力就凝聚在了望山上。 李丰抓着角弓的手指有些发白,凭借着经验估算着距离,众人沉默着听着李丰的报数。 “三百步!”
“两百五十步,苏策准备!”
“两百步,放!”
“嘣!”
马如的卢飞快,弓似霹雳弦惊 “嗖!”
这里没有马,只有弩弓的沉闷惊雷和弩箭划破长空的啸声。 黑色箭羽的重弩箭在夜色中看不到轨迹,苏策也没有观察结果,上弦,放弩箭,瞄准,击发。 徒步的胡人看到领头的随着一声箭啸倒下,这些上了年纪的胡人哪里还不知道这是被发现了。 大声的叽里咕噜声破坏了深夜的静谧。 苏策看到之前轻手轻脚的胡人开始大步往前冲,有的人还拿着简易制作的梯子。草原上没有高树,这些梯子都是用胳膊粗的短木拼接起来的。 苏策没有时间去观察,手上的臂张弩一支箭一支箭的射出。 “百五十,俊俊,射!”
当苏策手里的臂张弩第三支重弩箭箭射出的时候,冲过来的胡人已经逼近一百五十步的距离了。 显然这些饿胡虽然是被驱逐出来的老弱,但是草原上的老弱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能活到现在的胡人,哪个壮年时没有南下过? 苏策上弩弦的时候,还在寻找发号施令的胡人,但是人影交错,已然没有机会去细找了,目标只能放在穿着皮甲的胡人身上。 这股胡人有两成人穿着破旧的皮甲,这些是苏策首要的目标。 李丰的呼喊没有停下来。 “百步,周正,三郎,拉!”
“射!”
说时迟,那时快,几个眨眼间,似有漫山遍野的饿胡便涌到了火堆处。 三层高台的管燧卒毫不惜力的快速拉动弓弩,将一支支箭射破夜色。 靠近火光,苏策有一瞬间的愣神,花白的须发,佝偻干瘦的骨架,衣不蔽体的兽皮,粗糙的石斧,石矛…… 这是一群饿疯的人! “周正!发什么愣呢?要是这些人攻进来,咱们谁都活不了!”
李丰的怒喝声,惊醒愣神的苏策,手指用力扣动悬刀,一支弩箭了结一个大声呼喊的饿胡。 大乾军律,临阵噤声。 “啊……啊啊……” 但是高台上的五个人除了李丰还能准确的喊出指令,其他人包括苏策都是大脑一片空白。嘴里大喊大叫,最终只能喊出一个“啊”字。 堡门是防守的重点,两把稍弓不停的射击堡门处。 “咚!”
“咚!”
…… 沉闷的砸门声让周正和刘三郎的稍弓快速的弯曲,不停的扭曲。 两把木梯搭在烽燧堡的女墙上,显然木梯的长度是经过估算的。 李丰和赵俊俊把角弓丢到墙角,抄起长枪,狠狠地往木梯上的饿胡胸口捅。 投掷的石块砸在铁盔上,震的人耳鸣。 长枪被濒死的饿胡抓住,能抽回的抽回来,抽不回来的只能狠狠往下一推,胡人连带着身体上的长枪一块掉落在地上。 石块,土块,木矛砸在身上,不管是皮甲还是铁甲都难以穿透,但是力道经过厚厚的深衣传递到身上就像被砸了一拳,能承受,但是呲牙咧嘴不可避免。 赵俊俊脸上的面甲上占着泥土,刚才一个土块砸在面甲上,碎土渣眯了眼睛,只能照着记忆往下捅,涕泗横流却不敢闭眼。 夜色之下的烽燧堡在大地上显得渺小,这里没有道义,只有一群饿疯的人,和一帮不想死的人。 单方面的杀戮,持续了半个时辰,喊杀声消失了。 一个穿着皮甲的胡人冲着北方坐在火堆旁,拽着已成尸体的同伴胳膊,放在火上烤。 沙哑的嗓子里唱着苏策听不懂的歌谣,粗犷的歌声里藏着这个胡人一生的美好。 周正和刘三郎的胳膊已经拉不满稍弓,配发的白羽箭已经用光了,两人瘫软在女墙后面。 赵俊俊掀开面甲,李丰拿着水壶帮他冲刷着眼中的杂物,似乎清水可以帮着这个嚎啕大哭的儿郎洗去眼前的杀戮。 背靠着木排,苏策忽然很想抽烟,从怀里掏出来一根吃了一半的甘草,唇间的一丝甜味让苏策闭上了眼睛。 很快堡下的歌声停下来了,苏策睁眼转身去看。 头发花白的胡人捧着同伴烤熟的胳膊,仰头看着明亮的月亮。周围是伏地的同伴。 苏策站起身子从瞭望塔的木架上拿下一个布袋,里面是两斤炒熟的豆子,平日这些都是上哨时众人的零嘴。 摇了摇手臂,大喊着:“吃的,吃的……” 苏策也不管这个胡人能不能听得懂,看到胡人转头看着自己,扎紧布袋,团成一团猛甩过去。 布袋落在胡人和烽燧堡的中央,胡人丢掉了手里烤熟的胳膊,连滚带爬的爬到布袋旁,抄起布袋,解开布袋,也不管手上的污垢和血腥,伸手抓了一把豆子,塞到自己嘴里。 酥脆的豆子在牙齿碾压下破碎,豆香弥漫整个口腔。 苏策顺着木排滑坐了下来,高台上的五个人掏出怀里苏策准备的肉干,这是大乾边军的习惯,作战时怀里要有一块肉,打起仗来,没时没点的,怀里有块肉,吃了才有力气。 此时烽燧堡内外,活着的人都在吃东西,填满肚子,是最幸福的事情。 “叽里咕噜,咕噜……”苏策听到了,其他四人也听到了堡外胡人的喊声。 纷纷站起身子看着堡外胡人。 胡人冲着苏策露出笑脸,一双纯净的眼眸如同婴儿一样,胡人努力的站直身子,右手按在左胸口,微微低着头。 苏策同样站直身子,握拳砸在左胸口。 胡人看到了苏策的回应,咧着嘴笑,指着自己的胸口,接着伸直胳膊,闭上了眼睛。 苏策有些不忍,无关道义,无关喜恶,叹了一口气,用酸痛的胳膊拉开弩弦,上好弩弦,从箭壶中抽出一支重弩箭,放在弩臂凹槽上,标准的站姿操弩动作挑不出一点毛病。 端弩,瞄准,击发。 重弩箭准确的穿透胡人的左胸口,力道不减的扎在地上。 弩箭箭杆上的血迹缓缓的滴落在雪地上。 “噗通…”一声,胡人的身体仰面倒下,脸上带着笑意。 “呼……”苏策瘫软在瞭望塔上,倚着木排,看着胡人的尸体,久久没有移目。 李丰走上瞭望塔,把苏策搀扶下来,嘴里冲着众人说道:“饿胡活不成的,胡人驱逐,我们也不会接受沾着我族血仇的胡人,与其让他们在野地里变成野兽,不如给他们痛快,一了百了,后半夜,我上哨,都睡去吧,明天戍堡的援兵就过来了,见过血,戍堡和关镇就不用去了,按例会提前结束戍期,补到正军里,成为安北正军。都别多想了,这是做善事呢!”
“那要是我们战死呢?”
周正低着头说了一句。 李丰笑着踢了一脚周正,笑骂道:“活腻歪了,小子,战死,人没了,还能想什么呢,都给我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