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一场修行。修己度人。心净便无尘，心浊常拂之。修行之路，清苦寂寥。个中滋味，冷暖自知。通往内心的这条路，满载此生的智慧，自身决定这条路，方向决定苦乐。勘破六境，梵行无畏，尘缘一落，万物皆空。“红尘，才是最佳的修行道场。”
叹一声，净云大师旋身坐回蒲团上。树下芳草成茵，以平石为桌，设棋为局。黑白乾坤，心中明镜。“师叔祖，这次回来，弟子觉得，您颇为感触。”
戒尘放下一子，淡然说道。“世人误解佛法太深。”
净云大师落子说话。我随坐一旁，改补僧服，静静地聆听他们谈话。说到误解，令我想起报道的新闻，现在僧人大多成了职业，寺庙香火旺盛，富人为了寻求心安而以捐钱为乐，在金钱的攻势下，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关于僧人的丑闻，甚至有些还是得道高僧。“师叔祖，琴来了。”
戒一抱着古琴，就是上次戒尘在经楼修理过的那张古琴。“戒一哥哥，你跑得太快，我追不上你。”
紫陌嘟着嘴，自从有了戒一，紫陌再也没有纠缠我，我乐得轻松，却有点担心离开的时候，紫陌会不会闹情绪。“紫陌，你小心点。”
戒一放下古琴，转身就去照顾紫陌，这个小哥哥十分尽责，在我心里可是满分。“修好了？”
净云大师抚摸琴弦，含笑地问。“弟子已经修好。”
净云大师轻轻推动古琴，“试一下，我听听。”
“是。”
应声后，戒尘放下棋，将古琴摆正，他熟练地检查琴弦，右手中指勾剔，游刃有余。“嘶——”细针扎了手，我偷偷地藏匿，攥紧了僧袍，注视他的泰然。双手抚于弦上，俯首顾盼，众指低昂，张弛有度。山水烟云，天际无涯。举目一眼，灵秀异常，端的神仪内修，这样的男子，我怎能不爱。弦音四起，天宇空旷，情韵悦耳，如沐身心。与陶埙不同，古琴颤音绵绵，清新流畅，明快悠扬，流转的春意，朦朦胧胧，抽心入魂。“一人一修行。”
净云大师闭目大笑，“活着就是简单，管他的是是非非，对对错错。”
活在当下，随缘自在，生活，就是修行，修行就是好好地活着。咧嘴一笑，不再腼腆，看到净云大师笑得这么开心，紫陌和戒一相视而笑。众人笑得开怀。笑看尘世，纷纷扰扰。笑惹清风，痴痴狂狂。笑解千愁，不如醉倒在戒尘的琴音之中，赏之不尽。云雾渐敛，紫气浮泛，峰峦碧色，花林点缀。失去的洒脱，在我眼底重生，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渴望一份净土。“要我说，我就赞同你留在荣庄。”
赏琴之后，又要继续对局，净云大师顽皮地笑了笑，“听说，四太还给你准备了一个女人。”
“师叔祖。”
戒尘有些尴尬，我瞄一眼他们，而后假装专心地改衣服，这僧袍被我拽在手里，差点就要燃烧起来。“哈哈，这有什么，四太的想法，我可是一清二楚。”
“弟子潜心修佛，不问红尘事。”
“你可不能不问。”
净云大师悠悠地看了一眼戒尘，“今日寺院的麻烦事，你以为因何而起？”
“弟子追查之后暂无收获。”
“有没有收获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破庙啊，不再清净咯。”
“婶婶，这束花好不好看？”
我听着话，思着话中意，不料紫陌来干扰我，她扑在我身上，把花束塞进我的手中。“这僧服是做给戒尘的吧？”
净云大师突然尖着嗓子，冲着我问道，精明的黑眸，一抹了如指掌的阴云。我们一听，怔住，不敢动，似乎一动，就会泄露秘密。“荣太太觉得这僧服做得如何？”
我咽下惊慌，支支吾吾地说：“还，还可以吧。”
“咦，错一步，步步皆错。”
净云大师落下一子，笑嘻嘻地对着戒尘大喝，“今天这一局，我要杀你个片甲不留。”
“一子错，全盘皆输。”
“还没结束，你就言败，是不是太过草率了。”
“师叔祖说的极对，弟子铭记于心。”
“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不必记在心上。”
“不，弟子悟到其他的涵义。”
戒尘消除迷惘的神色，认真地回应。我有说不出的苦涩，总觉得，戒尘离我越来越远。“下个棋而已，你悟什么悟？有什么好悟的。”
净云大师失笑又问，“对了，荣太太，刚才我们说到哪里？”
“说到这件僧服做得还可以。”
“岂止是可以？简直就是量身定做。”
净云大师煞有其事地说，“这件僧服根本就是为戒尘量身定做。”
没错，我一有机会就会观察戒尘的身段，虽然不能近身为他量测，然而我趁机从背后抱过他，我对戒尘的每一次触碰都会格外的留心，在我心里，早就刻入了他的轮廓，无论五官还是全身，我都不能忘记。“既然净云大师知道是为戒尘量身定做，那为什么您要拿走这件僧服？”
“因为我没有啊，我可没有亲人为我定做好衣裳。”
“可是我曾经在书上见过，说僧人不能贪新忘旧。”
“嘿嘿。”
净云大师摸了摸自己光滑的头顶，不拘地憨笑，“你这小丫头，嘴巴还挺厉害，居然调查我们。”
“冬冬不是有意冒犯净云大师。”
我低着头，像是认错。“红尘为欲，贪字当头。”
净云大师一子定输赢，“戒尘，一劫修行，师叔祖也只能帮到这里，明白吗？”
戒尘摒除杂念，静定心绪，立掌合十，“阿弥陀佛，弟子明白。”
我不明白。我有很多不明白，可是我知道，没有人解答我的疑惑。为什么偏要戒尘出家？为什么总是把他的心变得像石头那样坚硬。戒尘就像是荣庄献给佛祖的祭祀品。“荣太太。”
我拿着僧服准备去清洗，路上，戒尘喊住了我。“戒尘，有事吗？”
“多谢荣太太的好意，不过这件僧服，其实贫僧本打算找回来之后还给荣太太，没想到是师叔祖拿走了。”
戒尘避开我的目光，正色说道，“所以现在，贫僧没办法将僧服奉还。”
“我说了，我又不是和尚，我不会要僧服。”
“之前荣太太说，还打算再做一套……”戒尘看了我一眼，收住眼神后，谨慎说，“贫僧万不敢再收下，因此恳请荣太太不必再费心。”
我冷然一笑，追问：“你确定？”
“贫僧有自己的僧服，补补就可以继续穿，所以不需要新的僧服。”
我往前半步，仰着头凝视他，“你将我的这份心意弃如敝履，你就不怕伤了我的心？是，为了你的佛祖，你可以把我当作什么都不是，可是在我心里，什么都不重要，你明白师叔祖的话，却从来不明白我。”
“贫僧明白的是，荣太太是荣少的妻子，荣太太应该多花点心思在荣少身上。”
我苦笑地扭头，噙着泪质问：“可惜了，可惜你没有看明白自己。你扪心自问，就问你这颗铁石一般的心，它曾经有那么一瞬间，是否动过凡俗之情。”
“贫僧一心向佛，不敢有凡俗之情。”
戒尘果断地回应。“是不敢，还是没有？”
我的确有些咄咄逼人，“不敢和没有，两者之间的意义大不相同。”
戒尘长叹一声，摇头转身，“荣太太，你又何必执着于此，无论两者意义有何不同，那都跟贫僧无关，贫僧此生早已入佛门，即便下山步入红尘，那也是迫于劫难的修行。”
暮色暗暗下沉，晚风凄凄而来。我的泪，浸一滴在衣袂。“可是昨晚上，我这么对你，你也并没有，并没有很生气，难道不是因为动了心？”
“昨晚之事，贫僧不想再提，色戒乃僧人最重要的戒律，今后还希望荣太太自重自爱。”
戒尘的语气变得严厉，我知道，佛心已定，我没办法动摇他的。哭着哭着，我笑了，笑着笑着，我又哭了，似疯似魔。“我明白了，是冬冬不自爱，不知羞耻，对不起戒尘师父。”
伤得很彻底，简直无颜面对。对方都这么说了，我一个女人，还是要脸皮的。惶惶乎地转了身，迈开如灌了铅的腿，一步，又一步地离开他。人生的修行，在于舍得。得非所欲，舍非所愿。在心伤中走出一条路，尽头就是菩提的彼岸。“荣太太。”
有人喊我，我急急忙忙地抹掉眼泪，我不知道是谁，声音听来既陌生又熟悉。吸了吸鼻子，转身一看，撞上易先生的目光。“荣太太，你，你怎么了？”
易政升吃惊我的泪眼涟涟，我羞于在外人面前掉眼泪，只好走到一旁，“我没事，风大了，沙子掉进眼睛里。”
“那需不需要我的帮忙？”
易政升很“多管闲事”，分明知道我找的是借口，他还靠过来，“荣太太，我是不是来得太晚，害得你在这里受苦？”
我一愣，干笑地说：“这跟你没关系，你来或不来，都没关系，易先生不必自责。”
“我还以为荣太太是过不习惯寺院清苦的日子，所以伤心了。”
“我又不是没有吃过苦。”
“荣少说，明天就离开了，所以你就不用在这里受苦受累。”
易政升抽了一张纸巾递给我，“下山的事情，还有返回去的机票，我都安排好了。”
“你真是荣少最得力的助手。”
“我想，荣太太这句话应该是夸赞我。”
易政升见我没有及时拿住纸巾，没想到他竟然胆大地靠过来，亲自为我擦拭泪水，这样的举动令我很反感，我躲闪不及，还是被他逼至柱子后方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