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雏鸟原是青鸾, 因啜饮虫髓的缘故,渐渐将沙虫魔息度化得遍体玄黑,叫旁人看了, 定说这是只阴翥。 它蓦地抬首, 眼神仍是纯净天真, 见姬扬在刻画灵契,一蹦一跳地过去应了。 近百天里, 鸾蛋乃是长期受了他的灵力照拂,其实早已归服。 待灵契结成, 姬扬低声叮嘱它不要高飞, 避免招来魔使的追杀。 青年握着虫丹想了又想,终是仰头咽了。 趁着此刻还算安全,他还有克化转圜的余地。 千年虫丹生得圆润冰凉,好似硬生生吞下了一颗金珠般, 坠得喉肠发痛。 姬扬阖着睫毛, 已做好入魔的准备。 乍一入腹,便有无数狂气嘶吼发散, 如血色飓风般刮向他的灵海! “好痛, 好痛哇!!”
“你是什么怪物,你不要吃我!!”
“虫,是虫子, 虫子!!”
那沙虫千年里吞噬的大小生灵, 均有凝滞不散的痛苦冤屈随魔气凝在丹内。 有绝望嘶吼, 有痛哭愤恨,便是寻常鸟兽临死前一样也怨气冲天, 此刻疯狂反噬着他的灵台! 若不是刚才无情道心又固一痕, 他的魂魄均会扛不住这般重击, 被冲垮到四分五裂的地步,最后沦得情态疯魔,彻底失智。 姬扬以元神静立灵海深处,一仰头便能看见漫天残魂凄厉惨叫,仍是平静无澜。 狂潮般的怨灵侵袭居然扑了个空,此刻更是恨意加剧,要在此活撕了他! 青年缓缓抬眼。 既入无情,缘何动容。 来自虫丹的磅礴灵气源源不断灌入他的体内,如千钧之力般将肉身都硬生生抬至半空,巨虫吞噬的数般功法庞杂到常人已承受不住的程度。 姬扬平顺气息,任万般修为川流激荡,浮在半空双手结印,以结界扣住周身溢散的滚滚灵气。 今日便是留不住,也必然要留。 他要活着找到小雾,带她回家。 连幼鸾都倏然一惊,拖曳着长长凤尾飞到灵主怀中,好似沐浴般欢鸣一声,在丰沛灵息里伸展双翼,以乘接住这无穷无尽的好东西。 二十岁的肉身凡胎想要接下如此巨量的修为,只能强行控制着周身边耗边用,尽可能留住大多数。 青年还未为自己结下法阵,自己已从九品升至六品有余,一面在剧烈损耗,一面又同时在快速吸收。 他一时间要运功掐诀稳住诸般细节,又要设法护住五脏六腑,使它们不因反复的冲击承载溃破消融。 瞬时,又有哭诉悲泣的魔音贯穿灵海。 “我好苦哇!!”
“我好苦的命啊!!!”
有婴儿哭泣,有男人嚎啕,有沙虫咀嚼尸身时骨骼一寸寸断裂粉碎的刺耳鸣响。 姬扬仍是灵台清明,垂眸行息时竟显出几分安然从容。 心既沉定,长幡不动。 千万般的凄厉心魔呼啸而过,于他而言都不过是一缕浮烟。 青年微微扬眸,看向面前在狂乱灵风里腾转的年幼黑鸾。 他身上异气很淡,若是再自净心法许久,能驱散到几乎没有。 虫丹所给予的冲击考验,当下渐渐稳了。 没有倏然入魔,没有被夺心智,修为还能骤登数品,均是与这无情道撞了缘分。 如若有情,此刻恐怕已哀极而亡。 可姬扬仍深深记得,断哀那日,她是如何死在自己剑下。 “……我恐怕要在此地修行数十日。”
青年长发飘散,呼吸平稳,低声开口道:“辛苦你留在这里陪我。”
幼鸟正以周身承接着结界里的磅礴灵息,身形比方破壳时更大上几寸,此刻正在做同样的事。 “给你取个名字吧,”姬扬双手动作不停,快速结下数个法印稳定灵阵,仍有空思考别的:“她的小豹子叫花橘,你叫玄枳,好么?”
小枳飞落他的肩头,乖巧应了。 一人一鸟,在魔界至暗处就此隐匿,灵痕踪迹皆被风沙吹散消尽。 无独有偶,在邈虚洞府内,宫雾也渡过着漫长而又单调的数月时间。 师父每个月修书一封告知详情,她也偶有回信。 更多时间里,她不是在帮胡丰玉针灸疗伤,就是在自行打坐练功,巩固数生数死后快速增长的海量修为。 胡丰玉不仅双腿萎缩,需要凭轮椅行动往来,全身各处筋脉也虚弱到离谱的地步。 他能从奄奄一息的状态回复到如今能说能笑的样子,已是极为不易。 偏偏又怕痛,禁不住半点用力牵拉。 宫雾原先是教他的狐子狐孙怎么给他做复位康健的术势,一帮小狐狸战战兢兢地都不敢碰他,老祖宗一皱眉更是噗通跪下来,连连认错道歉。 ……这还康复个毛。 宫雾对这狐狸祖宗并不留情,每天架着他的胳膊牵拉划圆疏通经脉,一动手狐美人就蹙眉喊痛。 “我还没使力。”
小姑娘平静道:“你肩周血液未通,是不想要了?”
胡丰玉好似娇花眠叶一般,轻飘飘道:“你温柔一点。”
她散淤活血的手法均是师承程集,后者一样看着是温温柔柔的大姐姐,一提骨头能把老头子都痛得吱哇乱叫。 ……我已经很轻了。 宫雾又要动他胳膊,狐狸祖宗苦着脸求情:“再轻一点,痛,痛,嘶……你慢点。”
“那我不治了。”
宫雾撒手:“你就这样吧。”
胡丰玉长眉久低,不情不愿把胳膊放她手里。 小姑娘扎了个马步,运气提神一肘子顶了上去。 “痛痛痛嗷嗷嗷嗷!!”
“就要怼到这个地方!”
宫雾压住他肩膀又是一转,皱眉道:“就痛一下!”
却听极脆的咔一声,一人一狐陷入僵持。 宫雾:“……!”
“骨折了。”
胡丰玉拿眼尾瞥她,细声细气道:“你干的。”
你胳膊是纸做的吗!! 她费劲巴拉地医他一个,眼看着洞窟外天亮天暗,时间轮转。 十一月七日的生辰,头一回只能收到师父的信和礼。 竹筒一展,落下八枚蝶花糖。 宫雾背过身,拿着糖看了很久很久。 明年二月十五是师兄的生辰,她还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他们。 她的日子淡如白水,狐狸祖宗也并不好过。 被吊挂受刑二百多年,还不如学大罗金仙哪吒一般寻了莲花藕荷重新托生。 一人一狐都在苦熬着时日,有时候修行复元累了,会说起旧日。 狐狸祖宗每每感慨,都仅会怀念一个故亲。 他的结发妻子何氏。 仙狐年寿太过,渐渐连父母的模样都忘得模糊。 他与妻子一同在虹陵修道,奈何妻子停在玉衡境里,活了三四百岁便故去了。 而他一路攀升,独与妻子繁衍出整个虹陵胡氏,把宗族一脉带入寻仙觅道的正路里。 最后子孙绕膝,门客如云,却好像只剩下他一只白须狐狸。 胡丰玉一提到亡妻,合宫上下的狐狸都会静悄悄地听着,借此敬拜一番太祖奶奶的恩情。 除此之外,便是怀念虹陵的草木花鸟,以及从前平和安宁的一切。 一旦年纪大了,老家伙总会絮絮地回忆过去几百年的琐碎旧事。 他偶尔也会问宫雾,当下在想谁。 宫雾笑一笑,回答都一样。 “在想师兄。”
“你讲讲他吧。”
她点点头,一面在捣着药杵,一面低声讲小时候的故事。 师父闭关隐去的那年,她十岁,师兄十四。 临走前,师父嘱咐过,这一闭便是三年起步,晚则二十年,他们一定要好好照顾对方,等他回来。 小姑娘眼泪汪汪地送师父进了内宫,铜门合上了都舍不得走,一直在门前站着。 东麓师尊来劝过,绵德宫主来哄过,她就是拧在那里,天黑了都不肯走。 “小孩嘛,”胡丰玉听得动容:“犯倔就那样,不会讲道理的。”
“我师兄那天没去送他,”宫雾说:“估计也在闷闷生气。”
她等了又等,夜深里仍站着不走,直到姬扬提灯过来。 姬扬没有劝她,反而是抱来两卷被褥,同她一起睡在内宫殿前。 不声不响地,就这么静静地陪着。 “我后来想,我当时是知道师父不会出来的。”
“那你还一直等?”
宫雾低头看着药杵,许久说:“这大概是小孩子表达伤心的一种方式。”
月火谷的孩子都早慧早熟,知道哭闹不会得到半点好处。 她猝然要与最亲近的人长久离别,所有的恐惧焦灼都无处宣泄。 睡在殿门前的那一夜,她一直都醒着,紧紧握着师兄的手。 姬扬的手,总是暖的。 后来的日子并不好过。 同门并无排挤欺凌的行为,各个师尊对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不会亲此薄彼。 月火谷太穷,大家都在一起扛着苦日子。 谷内上下的生计往来,一半靠病患的自发付账,一半靠他们种制药草,炼丹外售。 上到白发苍苍的老人,下到六七岁的孩童,但凡会走路了便要跟着干活,和农人也没有太多区别。 “我记得,最困难的时候是过年。”
胡丰玉一边打坐调息,一边听她讲旧事,低眉道:“是不是太潦倒了,你们连一顿饺子都没吃上?”
宫雾有感而发,悲声道:“不,那年……师祖他们分了我们半头猪。”
是她扛都扛不动的大半头猪!! -2- 师父走后的第一个新年,恰好月火谷把旧账悉数追清,过得很是喜庆。 不仅六宫上下都张灯结彩,还把先前用药草养肥的肥鱼山猪全都分了大半,让各宫都过上个好年。 晒药庭临时变成热热闹闹分年货的地方,有账房先生一宫一宫地叫来主事,按份例让他们各自领走五谷米面,鱼肉赏钱以及等等。 虽说年三十这天照例还是要晨功早课,但大部分年轻弟子哪里沉得住气,不是管事人一样争抢着去晒药庭里帮忙提货搬肉,全程有说有笑好生快活。 小姑娘早早在绵德宫里结束晨课,跟着别宫师兄师姐一起去了晒药庭。 账房先生刚刚清点完六珈宫的量,一撇胡子道:“你们宫分六十八头山花猪,三百尾草药鱼,还有别的我都写在单子上了,不许多拿!”
六珈宫的师兄师姐自是欢天喜地应了声,拿了提货单跑回宫里叫人。 “不够不够!那么多猪杀都杀不过来,多叫几十个人来帮忙!”
“傲霜姐,你说咱们宫里可有大几百号人,够吃吗?”
“怎么不够!去年才分二十头猪,你不也吃了一海碗!”
宫雾哈着气,冻得像个小鸡崽,在队伍里到处张望姬扬来了没有。 “哟,你是昙华宫的吧?”
账房先生居然能在人堆里看见她,笑眯眯道:“今年几岁啦?”
“九,哦不,十岁!”
宫雾始终等不到姬扬,有点怯场:“我来领年货单子了!”
“你师兄呢?”
“他……他还在早功。”
小姑娘委屈道:“我找不到他。”
“来来来,你先拿好,可千万别搞丢了。”
账房先生在名簿上签了字,把年货单子撕给她,笑眯眯道:“二十尾鱼,半头猪,还有好些山货核桃之类的,够你们两吃啦。”
宫雾踮着脚接过单子,冷不丁被拍了下肩。 “小雾!”
蔺欺雪笑道:“你可得快点去,午时二刻还要去赶师祖的宴会呢。”
“按着规矩,中午是阖宫大宴,晚上再各过各的,”蔺傲霜也笑吟吟凑过来:“要不你们晚上跟着我们六珈宫一起过?姐姐给你烧四喜丸子吃!”
宫雾本听得心动,莫名觉得要给昙华宫长点骨气,谢过了两个姐姐。 “我和姜姜哥哥一起过!没事!”
“好,姬扬也是的,”蔺傲霜瞧了一眼远处:“大过年的还这么练功,就属他天资最好,还一刻都不肯落下。”
月火谷里极是热闹,前有各宫师尊吆喝着徒弟们杀猪剖鱼,后有这些年多受照拂的村民来送上瓜果点心,还邀请他们出谷吃席。 不仅是宫苑里人声鼎沸,一路都有弟子在贴红挂花,在练功庭前铺开红纸拿毛笔写了好些个福字,以及清点花炮爆竹的分量,预备晚上点个倍儿响的闹一闹。 宫雾跟在人群后面,拿着货单边走边回头望,等师兄快些练完早功出来。 可一直等她到了提货的草场前,被臭烘烘的味道熏得直捂鼻子,师兄也没过来。 各宫已有弟子拿竹枝赶着猪陆续回去了,姬扬还没结束早课。 分猪的大娘手拿柴刀,远远瞧见宫雾在四处张望,喊了一声:“小孩儿!你是哪宫的?跟师兄师姐走散了?”
宫雾强提勇气凑过去,把供货单递上前,脆生生道:“我是昙华宫的,来提货了!”
大娘哟呵一声,柴刀剁在案板上,擦了擦手上的猪油看单子内容。 “很不错啊,你们两人能分到大半扇猪肉。”
“来,刚杀好堆在那了。”
她反手一指,又道:“粮面五谷都在旁边稻仓那,鱼已经给你们栓好了,跟猪一起拿吧。”
宫雾顺着她的手看过去,脸都白了。 大半扇猪架起来比她还高。 她本就来得晚,认识的弟子们都吆喝着扛着年货走了,现在草场逐渐空旷寂静,就剩她独自站在那里。 大娘看得担心,道:“你叫人来帮忙扛吧,我还有事,等会要走。”
“要不,我帮你看着这半头猪,你先把零碎东西抱回去?”
于是小姑娘背着药篓来来回回跑了两趟,把核桃山鸡花饼小米一样样地背了回去。 师兄寅时两刻去了早课,平日要等到巳时三刻才会回来。 可是再拖……再拖他们就赶不上师祖的大宴了! 她一路不住看着日色,又慌又累。 等到了巳时正刻,草场已经人去猪空,连鱼都悉数拎干净了。 只有大娘守在半扇猪旁边,有点为难地问她师兄什么时候来。 小姑娘眼眶一红,憋着气道:“您去忙吧,我在这继续等!”
“哎哎,没事没事,”大娘搓着手也是冻得慌:“我哪放心把你这小孩一个人扔这!”
她在那一刻觉得时间真是漫长,长到像是等了姬扬好几年。 大半头猪肉外翻着晾在一旁,此刻已经热气都已散得干净,看得有点瘆人。 而且大娘还额外送了他们一个猪头,说猪头肉可好吃了。 宫雾不敢看肉,也不敢跟猪对视,急着脸颊红红,冷到不住跺脚。 她都快忘了看日头的时候,大娘一招呼。 “哎,前头那小孩儿是不是你哥哥?”
还以为得至少是个二三十岁的师兄,哪里想到也是个半大小子! 真是的,这宫里就没大人了? 姬扬快步而来,遥遥唤道:“小雾!”
小姑娘倏然回头,见终是他赶来了,立刻把泪意都咽了回去。 “你快来!!”
“姬扬!!你快过来!!”
她踮起脚,大声喊道:“巳时一刻了,我等你好久好久啦!!”
少年快步跑来,一路迎着日光奔向她。 大娘喊来屠夫丈夫,一块给那半头猪穿上绳索粗棍。 其他宫的弟子都是这样扛走诸多年货,但眼前两小孩子……似乎不太行。 姬扬掏出师姐留下来的剑,把它放大到能御风而行的地步,很吃力地同屠户一起把猪肉扛到剑上。 大娘看得感慨。 “真是糟蹋了这么一把好剑啊……回头你们得好好擦擦。”
“哎,还有十对鱼,我拿草绳拴着腮尾呢,你们也挂上去?”
姬扬确认过灵力还能承重,向前一步行礼道:“多谢您照顾小雾。”
“你这妹妹真是乖,”大娘温声道:“她左等右等都见不到你,也没有哭,就一个人把能扛能背的都带回去了。”
她帮着他们一起把鱼都挂在剑的两侧,顺手还多放了两条自己做的腊肉。 “多吃点,你们两小孩都太瘦了!”
等确认那剑能驮着诸多年货腾空而起了,大娘这才松口气,嘱咐道:“你们一路小心,我就不送了啊!”
“老头子,我们也回家过年去!”
少年和小姑娘扶着成堆年货慢慢往回走,穿过鞭炮声噼里啪啦响个不断的云藏宫,经过麻将声同欢笑声一起喧闹的六珈宫。 他们经过张灯结彩的长道,一起回家。 东西太重了,剑都有些承受不住,半路有些摇晃。 姬扬拿半肩顶着剑身,透过果篓缝隙,看见同样用力托举的宫雾。 “师哥,我们还来得及吃大宴吗?”
“来得及。”
“我也想贴年画。”
“我给你剪。”
“还要写福字。”
“好。”
她停顿很久,一路扛得汗扑扑,终于不冷了。 现在,这些东西该怎么窖藏,这么大一头猪要怎么切分,她都不怕了。 姬扬回来了,一切有他一起照顾了。 像是走了许久许久,他们走到昙华宫前。 这里尚未有半点过年的痕迹,与其他几宫一对比,显得清冷寂静。 宫雾仰头看向师父亲笔写的匾额,突然道:“我今天好像……也没有等你太久。”
姬扬望着她,笑容温柔。 “是我回得太迟,以后都早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