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上一次见到殿下,还是在十年前的元日大朝,敦亲宴上把?”
普王却是在软塌上,慢条斯理抬头道:“只是老夫自觉时日无多,又静极思动,便就不请自来了。”
“大宗伯无需如此见外,您身为宗长前辈,直接唤我本名就好了。”
监守殿下却是微微一笑恭声道:“大宗伯身为皇家高寿的人瑞,退养了这么多年,也该出来走动一二,好令小辈们瞻仰……”
“这话就不敢当了,老夫不过是个心灰若死,风烛残年的垂死老朽。”普王淡然摆手道:“真要让那些小辈们都来拜见了,见了这幅模样只怕还要嫌我多事,心中不知道如何杯葛和嫌弃呢?”
“难道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大宗伯还未尝开解和释怀一二么?”
监守殿下闻言有些微微诧异,又叹然感喟道:“对了,怕不是也多亏了那位,大宗伯的这番憾事和心病,才有所着落吧?”
“对啊,都这么多年了,本以为可以不去想了,却又重新冒出来了;老夫这才发觉,自己从来没有放下过分毫啊!”
普王眼神唏嘘的感叹不已,突然就图穷匕见道:“所有有些话不得不说,不得不问了。”
“大宗伯这是何意?”
监守殿下闻言不由一愣,不由又沉下脸来略带几分疑惑道:“难道您老又发觉了什么重要的干系,需要孤王绵尽薄力一二么?没有问题,我这就吩咐……”
“不不……无需如此麻烦了。”普王再度摇头道:“老夫只想在最后的光景,问上殿下一句,我家府上早年行事谨慎,应该未尝有人得罪和冒犯过殿下;当年沧海遭难的事情,殿下又参与多少?”
“……”这话就仿若是于无声处听惊雷一般的,将监守殿下震惊当场久久无言以对,而后才满是犹疑道:“大宗伯,您知道您在说什么?难不成您是在指证孤王么?这可真是荒诞至极了……” “景元二十三年的夏夜,普宁坊,安氏旧园、陈奉仪……”普王却轻描淡写,又一字千钧念出好几个关键字眼道:“她虽然当初是被迫的,但也记下了好几个,参与过侵暴之徒的形征以防万一。”
“大宗伯,您老了,未免实在是老糊涂了!”
然而监守殿下脸色却彻底冷了下来,语气中满是不忿道:“难道就凭这些捕风捉影的攀诬之词,来质地孤么?就算你曾贵为宗伯,也不能如此放肆。”
“我当然已经老了,但还不至于老的不晓事理了;既然敢问殿下当面,当然远不止如此。”
普王不紧不慢道:“我特地查找了宗府内,殿下少时的绘像,并与陈奉仪所出的孩儿对照过了。”
“又比如,殿下可曾记得,毓庆宫的宫婢刘娥?营造署的彭文举?小马坊的魏老公,还是东都高文泰?或者说,还有我府上的执乘邓典,从事彭文存?老夫还记得,六门博士张泽金,便是先皇指给殿下的王傅张端平之子,也算是殿下早年的半个同门吧?”
“看来,宗伯这些年,还是颇为用心了。”
然而听到这些名字,监守殿下脸上的怒气和忿色,都在刹那间迅速消失不见。只剩下眼中宛如深渊一般难以揣测的平静。
“菱郎?”普王再度开口道:“当初可是我给你亲手行冠礼的,也是我将这个字号连同许给你;作为你们几位微服私访、游览街市的化名和自称的家门渊源。你们却是这么回报老夫的么?”
“……”然而监守殿下却突然掩面失声大笑起来,在肩膀耸动之间也顿时像换个人似的;不复当初优雅亲和、雍容得体,而像解脱了什么一般的如释重负叹道:“这么多年,终于可以说出来了。”
“你认了?你认了?你终于认了?”
普王当场却是整个人都怒发冲冠,而又激烈咳嗽着嘶声咆哮起来:“为什么……为什么……”
“不瞒宗伯,皇兄那是待我极好的。”监守殿下却是突然转而他顾道:“当初在阿母临终的塌前,皇兄握着孤手涕泪以誓,除大位之外莫不可与之共享;在一贯以来,皇兄也是这么做的……”
“哪怕是权势富贵,哪怕是他的三宫六院……呵呵,宗伯以为,我早年荒唐风流的名声,又是怎来的?就因为那位女中尧舜,圣人太后,许多不怎么体面的事情和干系,还得由孤担待下来了。”“世人眼中的‘女中尧舜’?哼哼……却是我皇家宗室挥之不去的梦魇。”
他又嘿然冷笑道:“为了表明她的端平持正,不但连母家都可以舍弃在一旁,更别说我们这些子孙,动辄咎错追问。”
“不知道多少人,被她一句话就圈禁,余生不见终日,又不知道多少人,因为她的一意孤行、小题大做,就逼的活活自杀,或又是就此惶惶不可终日,郁郁而亡……都成了她树立名声的基石。”
“错就错在了,这位女圣人平日里看似无懈可击,却为什么会对沧海君,格外的青眼有加?因此,当京中有人提议,要给她找点事儿,好令其无暇他顾之际,于是一切自然而然都水到渠成了。”
“难道,大宗伯以为这种事情,当年就凭我辈中人么?外朝自然也有乐见其成的缘故。因为,有她一个活生生的武后在世已足矣,没有人希望再来一个太平公主,或是安乐公主的旧事重演……” “只是后来的事情彻底失控了;孤也就暗中提供便利,做了一些拾遗补漏的工作;却是并非刻意针对大宗伯府上了。若不是大宗伯一意要将其揪出来,只怕陈奉仪还能在您身后颐养天年呢?”
“你……你……你……”然而听到这里,普王却是胸膛激烈起伏着,只觉得被悲呛和愤慨给淹没了满心,却完全都说不出话来了:下一刻,他竭力想要抬手起来,却又被监守殿下眼疾手快按住了。 “孤在想啊,大宗伯既然敢于前来当面质责,想必早已经做好了一应准备和以防万一的后手。”
监守殿下一边说着,一边从普王小臂下拔出一支钢筒,轻轻笑道“果然是要与孤,同归于尽了么?”
“果然?你在我府上还有眼线和内应!”
然而,被解除了暗手的普王,却是突然瞪大眼睛反问道:“你……你……就不怕……”
“这还要多谢那位女中尧舜了,在位这么多年,密植眼线遍布宗室之间;也方便了我辈接手后,以保护之名继续安插在府上。”监守殿下把玩着这具小巧钢筒道:“这便是梁公传下的奇物了吧?”
“只可惜,我也只打听到大宗伯,当下暗中正在进行的动作,却没想到你退居修养多年,却已经探查的如此深入了?难道真的与那位,身具特殊气运和本事的江监司有关?不过,也无妨了。”
“若是不出意料的话,他接下来也要自顾无暇了。所以,大宗伯还是安心的去吧!你送出的那几路密信,还有埋藏起来的遗言,我都已替你处置了;府上只要余生不再提及此事,一切依旧如常。”
“你居然也设计针对他?你可知道他是什么人么?”
普王闻言不由再度瞠目道:“很可能与当年有重大干系的……啊!”
“宗伯又错了,当年宫内传出的消息,沧海君所生的其实是一双女儿,又哪来的男性子嗣。”
监守殿下却是有些异样冷笑道:“若不是如此,尧舜太后又怎会伤心欲绝、大失所望呢?”
“……”这一刻,普王却只觉得一阵撕心裂肺的胸闷难耐,忍不住就一口血吐了出来;然而这时候,却没有任何人闻声而入;只剩下唯一在场的监守殿下,默不作声的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