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启文步履从容的走进谢氏实业,世事弄人,曾经他是这里的主人,现在他是这里的对手。他是来谈判的,代表大运百货,他知道自己有资格有实力,周慧颖一昧拒绝只能给谢氏实业带来灭顶之灾。为了与谢氏实业竞争,大运百货一再压低商品价格,保证商品质量。中国技术落后,只有依靠传统手工业来博得一席之地,但人工成本又太高,谢家向来是良心厂家,优待手下员工,不肯克扣压榨工人工资,如此一来,可压缩的价格空间极小,难以与日本商家竞争。学生们抵制日货全是因为有思想有觉悟,然而老百姓要生活,他们本就是社会最底层的人,不堪重负,庸庸碌碌早习以为常,让他们出高价买一件并不太好的货物,于情是说不过去的。他们自己也不肯吃亏。周慧颖走马上任仅仅半个月的时间,谢氏实业就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当然这并不是她的错。“当当”周慧颖从一堆文件里抬起头,她的面庞明显消瘦了许多。陈翠珠因谢庆华把儿子赶出家门的事与他赌气,一天到晚鲜有出现在病塌前的时候,谢启洋还要上学做功课,为了照顾父亲他也请了许多次假了。卢安顺倒是尽心尽力的照顾老爷,可毕竟是个外人,周慧颖放心不下,凡事亲力亲为,公司里的事已经够多的了,加上还要照顾谢庆华,周慧颖的心力憔悴也是正常。她曾提议要江南搬回去住,可以帮她分担些家事,然而江南明白周慧颖想他分担是假,盼他重回谢家是真,启夏不在,启文又背叛,家中只剩启洋一个孩子,谢庆华难免胡思乱想,有江南在身边,多少是个安慰。江南领她的情,却拒绝了她的好意,他留在上海是公事公办,并非专程为了谢家,他不想与谢家再扯不清道不明,更加不愿再给谢家带来危险,他记得初到谢家时,启夏一身大红的骑马装英气飒飒,巾帼不让须眉,启洋活泼开朗,像个话唠子,启文担得上“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而如今诺大一个谢家,只余启洋一个儿子,孤孤零零,形单影只。“请进。”
她又埋下头,经验不足唯有勤劳才能弥补,半个月的时间,她对公司的运行虽称不上了如指掌,还是上手了的,就是谢庆华对她的一些想法主意也赞叹有加,后悔早些没有发现她居然也是块做生意的料子。门被推开,谢启文站在门口未进来。他凝眉看去,宽大的大班椅上柔弱的人儿似弱柳扶风,不堪一折,她习惯了穿旗袍,在公司也是穿着旗袍,暗黄色的绣花旗袍,就是她往常穿的,如今衬在身上显得松垮了许多。他的心仿佛漏跳了一拍,呼吸也凝滞了片刻。她是他的姨母,是他父亲的女人,而他是君子,多少年他都用这个念头控制着自己的欲望,直到现在,他不再是君子,是否意味着他不必继续控制。她奋笔疾书,不知写着什么,他看过她的字,与她的人截然不同,龙飞凤舞,旁人见了,必认为是个男人的字,谢启文由此断定她的心中定藏着一段豪情,可惜日月如梭,数十载光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纵使踌躇满志,到头来不过一场空,反受柴米油盐之累,壮志难酬。“三姨。”
谢启文轻唤出口,周慧颖蓦然抬首,见到是他目光不由凌厉了几许。谢庆华是周慧颖的天,谢氏实业是谢庆华的天,她绝不允许任何人从他的手里抢走公司,更不会违背谢庆华的意愿与日本人狼狈为奸。谢启文好歹与谢庆华还有着骨肉亲情,与她不过是一声“三姨”的名分而已,她无所顾忌。“原来是谢经理,有失远迎,请坐。”
周慧颖的口气生冷,令谢启文久别重逢的喜悦晦暗了几分,他微扬唇角,颔首坐下。办公室重新恢复了安静,落针可闻。谢启文不开口,周慧颖也不开口,只刷刷的批阅什么。她不开口是因她了解谢启文此行目的,遂只字不说,谢启文不开口是因他无法面对董事长周慧颖。两个人就这么坐着,沉默是最好的语言,最坚定的决心。转眼过去了半个小时,周慧颖揉了揉自己的脖颈,她低头低的累了,需要活动。桌上的文件很快就收拾整齐交给了秘书,办公室的门再次关上。“三姨,你知道谢氏支持不了多久了。”
谢启文还是忍耐不住,先说了话,周慧颖睫毛微动,回答的毫不客气,“谢经理,我已经不是您的三姨了,请称呼我周董事长。”
她耻于被他称为三姨,更痛恨自己往日的不争,才没能看清楚眼前人的真面目,还要启夏与他亲近。谢启文沉默,“三姨”是他与她最近的距离,不能再逾越一步,可他也不想后退下去,但他没有胆量,她说的话总有一股魔力,让他抗拒不得。“董事长,我们只是单纯的商人,战争国家那是政府应当考虑的事情,何苦为此而束缚住谢氏的发展呢!”
谢启文觉得自己已经做到了苦口婆心,浅川的本意是直接将谢家逼入绝路,再由肖家出面收购谢氏实业,谢启文不愿做的太绝,谢氏实业中有他的一份汗水,他还不想交给肖倍国。所以自作主张,来与周慧颖谈判,他想商人多少是懂得审时度势的,谢家已经没有机会翻身,继续走下去唯有死路一条。“谢经理说的好,战争和国家都不是我应该考虑的事情,我要考虑的就是我的丈夫和家庭,我的丈夫痛恨日本人,所以我也痛恨日本人,我的家庭被日本人逼入危局,所以我不得不苦苦挣扎求生,谢经理宽宏大量,能够和仇人合作,周慧颖做不到!”
周慧颖的眼睛似是要喷出怒火,谢启文害他的亲身父亲缠绵病榻,居然还在这里振振有词,企图吞并他父亲一手创立的公司,周慧颖自问做不到如此卑鄙无耻,为人子孝为先,为国民忠于国,谢启文不忠不孝有何脸面说她在束缚谢氏发展。“三姨!”
谢启文呼出声,“丈夫”对一个女人是多么神圣的词语,周慧颖似乎就是为了这个词而活着的,她依从她的丈夫,爱戴她的丈夫,帮助她的丈夫,可怜谢启文是她丈夫的儿子。“我想谢经理已经很清楚我的意思了,谢氏实业既不会和日本人合作,也不会和汉奸合作,即使无路可走,我宁愿毁掉公司血本无归也不会卖给日本人和肖家,就请谢经理一字不动的转告浅川吧!”
周慧颖因这一声“三姨”动了真怒,谢启文何曾料到恭顺大方的三姨有朝一日也会对他横眉冷对,他的心空了,家里还有一个女人在死心塌地等着他,他却不屑一顾,爱上一个不该爱的女人注定是不会有好的结局,他自己何尝不清楚,但他不甘心,他不甘心父爱被二弟抢走,不甘心谢家被二弟抢走,然而他不甘心的都成了事实,越是争取他失去的就越多,所以,他不敢不甘心周慧颖只是他的三姨,一旦越过雷池,二人唯有形同陌路,那时可能一句话都成了奢望。“王秘书,送客!”
周慧颖大声的喊,王秘书匆忙推门跑进来,谢启文不动,他看着周慧颖像是要把她现在的样子刻到心里,她的温婉,她的谦恭都是给了谢庆华,对他唯有冷眼冷情。周慧颖察觉到了他独特的目光,她无法形容那目光中所包含的复杂情绪,她一瞬想到了谢启文在结婚前于花园里对她说的话,“三姨,你信吗?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种恶因,得恶果,报应迟早有一天会来的。”
他那时的目光和此刻的如出一辙,绝望,愤怒,求之不得,弃之不舍,他的声音哀怨非常,如泣如诉。“启文,你信吗?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种恶因,得恶果,报应迟早有一天回来的。”
周慧颖站起来,她以为自己忘记了谢启文的这句话,至少不该记得如此清晰。谢启文身子一抖,眼睛忽的睁大,种恶因,得恶果,不想周慧颖还记得,当时他种下的恶因只有欺瞒真相,如今呢,恶因越种越大,恶果是否也随之长大,等着他吞食。谢启文不能再待下去了,他觉得一颗布满红色斑点的果子正悄然生长,上面的红色斑点越积越多,他预感到最后果子会变成妖冶的血红色,他需要用血才能洗去。周慧颖看着谢启文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刚才那句话能够在他心里引起轩然大波说明他尚良心未泯,周慧颖朝谢家的方向望去,心中默念,“庆华,但愿你的儿子能够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