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五日,日军在金山卫登陆,中国军队腹背受敌,面临大包围的困境,淞沪战势陷入危局,甚至连六十七军军长吴克仁这样的将官都亲上一线打冲锋。十一月八日,松江陷落,各部队相继收到撤退命令。然而上海部队在战场奋战三个月,败局早现,蒋介石为了国际观瞻,命令所有部队坚守阵地,不得后退一步,导致军心惶惶,如今撤退命令即下,立刻如一盘散沙般,仓皇奔命,有些部队并未收到撤退命令,看到兄弟部队撤退,竟自作主张,纷纷撤出阵地。后有日军追捕,却即无部队阻截,亦无部队接应,一场本该有序的战略撤退,由于最高统帅部的指挥失当,成了一场大溃退,在这场混乱无序的溃败中死去的士兵人数竟超过了在战场上伤亡人数。十一月十二日,日军占领上海。十八日,常熟失守。十九日,苏州沦陷。二十日,国民政府宣布迁都重庆。云枝和徐恩诚提着行李慌慌张张赶往码头,这将是他们离开上海最后的机会。军医随大部队撤向后方,而那些在当地征用的医务人员则就地遣散,自寻出路。云枝跑的太急,体力渐有不支,徐恩诚接了她手里的箱子,扶着她跑。码头近在咫尺,这艘轮船是专程运送难民的,目的地是重庆。人流涌动,摩肩接踵,大都是携家带口,拎着铺盖卷的大有人在。云枝只带了些必要的用品和几件换洗衣物,她清楚的了解他们是在逃难,无论曾经如何在上海呼风唤雨的人物,现在都只是在逃难,除非那些心甘情愿留下做汉奸走狗的人。收拾的很仓促,他们也是临时得到的消息,会有一艘轮船送难民离开上海,衣柜里琳琅满目的衣服,她只拿了两三件极其素淡的,其他的或是送了人,送不出去的就只好丢在衣柜里,任它们自生自灭。徐恩诚一眼看到她衣柜里还有一件特别扎眼的衣服——江南的上衣,于是提醒她记得拿上,云枝头也不回,依旧收拾着手头的东西,嘴里漠然说道,“我们是在逃难,能少拿些就少拿些,那些无关紧要的就留在这里吧。”
真的无关紧要吗?那衣服熨烫的平平整整,看上去仍是崭新的,它的主人一定是用心呵护才会历经三年也不变样子。既然无关紧要,她的脖子上细细的红绳穿着的为何还是那块羊脂白玉,泛着温温润润的光泽。再一次的不辞而别,云枝似乎都要习以为常,他的病床换了另一个士兵,她竟然还不知道,原来他特意支开她就是为了离别,她遇上的男人再分别时从来没有说再见的习惯,突然的,他们就消失的无影无踪。衣服是他替代品,在他“死去”的年月里陪伴着她,它的每一寸布料上都沾染着他们混合的气息,然而终究随着时光越来越淡,到最后衣服就只是衣服而已了。他既然活着,她也不需要一件衣服来祭奠亡魂。“小心!”
徐恩诚猛的把云枝扑倒在地,本就嘈杂的码头如开了锅似的沸腾起来,几梭子弹与地面相击,迸发出灼目的火花。“快,起来!”
徐恩诚把云枝从地上拉起来,顾不得散落的行李,拼命的向船上跑去,日军的一架飞机在码头上方徘徊扫射,成群的难民中枪倒地,血汇聚成一条小河,流向滚滚的江水。云枝被徐恩诚牢牢护住,拥挤的人群因为日军的扫射而近乎疯狂,他们只有一个念头——离开,离开上海,离开这每一寸土地,每一粒尘埃都沾满了鲜血的城市,重庆不是家,却是能够活命的地方。云枝觉着自己肺里的空气都要被人群挤的干干净净,她张大嘴想要呼吸,身体由着徐恩诚拉扯着向前,再向前。此刻,她真想就这么放弃了,和那些难民一样,被敌机射中,死在码头,死在上海,尸体推入江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永远而彻底的解脱。“到了!”
徐恩诚一把抓住了船舱门,他另一只拉着云枝的手几乎要断了,可是他还是死死的拉着,有多少亲人被冲散,但他们还在一起。云枝的眼眶氤氲了湿气,风度翩翩的徐恩诚,文质彬彬的徐恩诚,现如今狼狈不堪,他的胳膊被抓出血痕,他的衣服被撕烂,他的手却一刻也没有松开。面对这样的徐恩诚,叫她怎么敢轻易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