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二十三年的冬,同去年一样,雪下得也有些早,才入秋不久,便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天一夜,剑宗众峰皆覆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雪。守山弟子一大早就带着扫帚和铁揪,上山来铲雪,铁揪铲到地上,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正好唤醒了屋子里头睡得极浅的主人,他连忙放下铁锹,恭身道:“弟子拜见宗主。”
寒晔立于房檐下,一阵寒意袭来,腿上隐隐作痛,冰棺虽保住了他的性命,却也让他的体内侵入太多寒气,想要驱散,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尤其是这双腿,每逢阴雨天,亦或下雪天,便会引起旧疾复发,他眉峰一紧,还是迈出了一步。“宗主且稍等,待我将雪铲去,路会好走些。”
守山弟子知他腿脚不便,也知他连长老的话都不会听,他要走,没人拦得住他,可他只想让这路好走些,不让他摔倒。寒晔在雪地上每落一脚都格外吃力,他让人在原本的石台子边上,又一模一样安置了一个,如今深深浅浅地布满刻痕,看起来和原先的这一个,倒是有几分相像,他唇边溢出一抹苦笑,光是这石台子相像,又有何用?他从怀里出取千如留下的书信看了看,又小心地放了回去,就这般,负手立于石台之上,如同往日一般。守山弟子正努力地铲雪,见他又是这般失神地望着山下的小道,心里有些着急,今日天气严寒,若是这样站一日,着了寒气,只怕会吃不消,正想冒死上前劝说,慕长老来了,他这才放下心,退到一边,继续低头铲雪。慕白山面色一沉,道:“若说小如孩子气,我倒是觉得你现在这般,比当初的她也好不了多少,你如今好歹也已为人父,放着孩子们不管,放着剑宗弟子不管,只知道整日在这里消沉。”
寒晔却道:“慕长老前来,所为何事?”
慕白山也早习惯了他这般清冷寡淡的回应,便将来意同他道明,大宁与西域的三年休战期已过,武帝想从剑宗求几名领兵的先锋将领,几位长老商量着,想要从他们的亲传弟子和门中资历老一些的弟子中选,他今日特来问他意下如何。寒晔不曾想,便道:“我剑宗素来不参与两国交战之事,此事还是推了吧。”
“先不说我剑宗多年前出过你这样的战神将军,只说眼下,门中便是有一位一心想上战场领兵的当朝公主,我们又怎能轻易推脱?”
慕白山负手立于他身边,道,“你这小子留的这烂摊子,可真是让老朽连晚年都不得安宁啊。”
“有劳慕长老费心了。”
寒晔轻叹了一口气道,“月公主既然已经暴露了身份,那便将她送回宫中去,她与剑宗从此再无关系,至于我,当初在宗主祠立过誓,我若上战场,生死便与剑宗无关,既然无关,那又怎会推不了?”
慕白山捋着银须道:“我知道你不想让剑宗弟子征战沙场,不想让他们涉险,可我剑宗的好男儿,亦是大宁的好男儿,他们心中有着为国征战的热血,你又怎能拦得住?况且三年前西域曾找来风无麟插手战事,这一回他们若是再找些旁门左道的门派来,大宁的军队岂不是要吃大亏?若是国亡了,又哪来家?哪来剑宗?”
寒晔想了想,觉得慕白山说得有理,便让他操持一场甄选大会,只是参选的弟子,必须是长老的亲传弟子,或者座下大弟子,武功和谋略都得过人一等,即便封将领兵,亦不能有去无回。慕白山临走前,道:“这事我且先替你筹备,到时候还得你下山,你这宗主,也该管管事了。”
寒晔并未言语,只是望着上山的必经之路。“宗主,外头冷,还是进屋去吧。”
守山弟子铲出了一条小道,累得拄着铁锹,整个脑袋都搁在了铁锹的木柄上。寒晔道:“若是她回来,见不到我去迎她,应当会不高兴。”
守山弟子自幼便在剑宗习武,虽说这两年门中开始招募女弟子,但是那些姑娘连瞧都不瞧他这样寻常的男弟子一眼,无缘品尝这世间情爱,他自然也体会不了宗主与夫人的深情厚谊。他从屋子里取出斗篷,道:“宗主,我虽不明白你此时的心境,可我知道,夫人若是回来了,必定也是希望瞧见一个好端端的你。”
“说的在理。”
寒晔接过斗篷,转身走回屋子。守山弟子目送着他的背影,心道:原来再多劝说,也敌不过将夫人搬出来说上一句。寒晔尚未进屋,却听到身后有人笑道:“没想到昔日威风洒脱的剑宗宗主,竟然也落得这般自怨自艾,真是为伊消得人憔悴啊。”
人未到,声已至,武帝正缓缓走来,一袭玄色长袍,似乎拂去云鹰峰上的一丝雪白寂寥。“圣上后宫三千,又怎能体会独取一瓢而那瓢不知身在何处之苦。”
寒晔让守山弟子先行离去,便将武帝让进了屋。武帝已不是头一回来云鹰峰看他,却是头一回在他面前提起千如,多半是情不自禁:“你应当知道,我为千如,也可以舍命,你也应当知道,你取的那一瓢,亦是我心中至爱,求而不得,我心中的苦,怎会比你少半分?”
寒晔笑道:“圣上眼下莫不是也开始自怨自艾了?”
武帝叹了口气,搭着他的肩膀:“你我兄弟二人,就不能好好说说话?”
“既是兄弟,明知千如与我的关系,为何将她作为人质来要挟我领兵征战西域?”
寒晔将武帝的手推开,取来一本医书,坐在窗前翻了起来。武帝也不恼,寒晔说得并没有错,虽不是亲手,却是他将他二人推到这般田地,若是当年没有那个约定,若是不曾让千如进宫,兴许他二人正过着神仙眷恋的逍遥日子。“方才上山时遇到慕长老,想必你已经知道我的来意。”
武帝执起杯盏,想要倒茶时,却发现茶水是凉的,便使了内力,不一会儿,壶中的茶水被煮沸。他倒了一杯放到寒晔身旁,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了一口,见他并未抬头,便又道,“如今朝中正是用人之际,且军中依旧流传着你当年的丰功伟绩,若是剑宗能出几位像你这样的将军,实乃我大宁之幸事,西域亡国之日也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