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大官人当真皮糙肉厚,一柄飞刀还真夺不走他的老命!此人是亡命之徒出身,十几年的皂隶生涯,早已使其异常奸猾,在命悬一刻时做出了正确的决断:强忍剧痛,倒地装死,趁机逃生!朱福能被砸倒在地,屋里的男女议论着、哭着、笑着,匍匐在地装死的西门一边竖起耳朵听着,脑子同时飞快地运转:“这个窝点,居然有这么多身份可疑的男女,有大批珠宝,还私藏民间违禁的弩,更无法无天的是,无故残杀办案公差和本城知名富绅!”
西门班头恨得咬牙切齿,不过恨归恨,当下最要紧的是保住一条老命!若被他们知道自己还活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人灭口!“趁其不备,一口气冲出门大声呼救……一旦引来巡逻的兵卒或当差的兄弟,他们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西门家胜继续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向外冲一定要快,否则死定了!出门后得立即遇到一队巡逻的兵丁,否则还是一个死!如果能让当兵的目睹有人从后面追杀我,那就最好不过了!时机稍一把握不准,运气稍差,我这条小命就交待了……”西门很谨慎地将右眼睁开一条缝,估摸离大门还有两丈半。“两丈半,生与死啊!老子之前最后进来,还把门栓栓上了!”
西门家胜心如油烹,这可如何是好!他十分清楚,自己背部受创颇重,身体失血过多,就算能咬牙爬起来,跑几步也是跌跌撞撞,以姓林的身手,十有八九不会给自己这个时间。西门急得脑袋瓜都痛,微微一侧头,发现离脑袋不远处的一根桌腿旁,有一个满是灰烬的碳火盆。就在这时候,门外隐隐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传来……“要死屌朝天,不死又一年!”
死中求活的西门班头咬牙暗骂了一句。倏地,他动了——向碳火盆探出双手,一手抓起一大把灰,一咕噜爬起来,扭动着肥硕的腚,使出吃奶的力气朝着生命之门狂飚!几乎与此同时,西门的两手臂猛地向后扬起,大蓬炭灰激射而出,将几个男男女女同时笼罩。咳嗽声、惊呼声、吐口水声顿时响成一片,屋内一片漆黑:歪打正着熄灭了仅有的一盏油灯。黑咕隆咚中,狂奔的西门感觉到手掌撞上了大门,顿时一阵狂喜。不想,脚下猛地一个踉跄,不知啥玩意儿拌了他一下。“咚!”
“嗷!”
之声连响,西门的几颗门牙全交待在门板上,一时满嘴都是血沫和牙齿,哼哼唧唧之声含糊不清。他不管不顾,挣扎着爬起,胡乱摸索了几下,总算抓住了门栓,运劲拉门——“小贼还是太年轻啊!我这一逃出生天,保准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西门不禁冷笑一声,手上脚上的动作并不停。“屋里有几具血淋淋的尸体啊,死者还是阔少、衙门班头这些有些能量的人物!”
林也突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要是屋内的动静被巡逻的兵丁发觉,浑身是嘴都说不清楚,非常时期罪上加罪,一伙人全都得死翘翘!”
一念及此,正要开口提醒,不想变故提前发生。众人立刻清醒过来:绝不能让这祸害跑了,否则摊上大事了!陡然间,屋内烟尘弥漫,几乎一片漆黑,双眼一时适应不了,可不能不去追啊!西门本就靠近门口,可他们不是。于是,被桌椅板凳挡住的、摔得四仰八叉的、额头与额头相撞的……乱成一团。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目光锐利的林也隐约看到一道黑影已在门口。匕首还插在西门的背上呢,一时间哪里去找趁手的物件掷他?“完了!”
他的心开始往下沉……西门家胜的笑意尚漾在眸中,猛觉后背一阵剧痛袭来,尚未清楚原因,后背又是一痛。这下他清楚了:有人在用利器猛扎他的后背!一下、两下、三下……毫不手软。西门痛得死去活来,两颗眼珠只差没蹦出眼眶,本应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无奈口中净是血沫,含含糊糊嚎了几声,直觉后背被人扎得正欢,毫无停手的迹象。西门大官人的意识渐渐模糊,突然感觉不痛了,终于再也不动了。不多时,木炎晃亮火折子,不知道从哪摸出一盏油灯,重新点上。兰幽、林也、木炎被眼前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王威连忙侧过脸,想想不妥,又伸手捂住小童的眼睛。只见王秀儿势若疯虎,双手紧握明晃晃的剪刀,一个劲往横卧在地的西门尸体猛扎,一下、两下、三下……不顾发间、脸上、手上、衣服上溅满瘆人血迹,甚至粘了大量细小的肉沫,她兀自不停地、机械地扎着地上的尸体。西门的后背早已全是烂肉,人死得不能再死了。王秀儿似乎更加疯魔了,手上的扎刺频率越来越快。其实她的内心已是翻江倒海,不停地呐喊着:“色魔!”
“就知道欺负老百姓!就知道欺负老百姓!”
“强盗杀人时,你们在哪?!”
“无依无靠时,你们在哪?!”
“无耻混蛋!杀了你们!”
“秀儿姐!”
兰幽明澄清澈的眼中噙着泪水,抢步过去轻轻架住她的手,在林也的协助下,轻轻巧巧地夺过了她的剪刀。兰幽柔声安慰:“想哭就哭出来吧!”
两名女子顿时哭作一团。原来,王秀儿到底年长几岁,人生阅历比较丰富,又遭逢大变,处理问题更为慎重。她回了一趟里屋,见囡囡睡得正香,便快步走了回来。眼见房内横七竖八躺着四具尸体,血污涂了一地,几名少年男女不赶紧处理尸首,却在畅谈“胜利果实”,她忙跑过去检查大门是否关紧,一眼瞥见地上的死去的西门竟爬了起来,紧接着油灯熄灭,屋内一阵大乱。黑暗中一阵风迎面而来,是企图逃跑的西门带起的风。经历过生生死死的王秀儿立马反应过来。她是除西门外离大门最近的人。凭她的直觉、她对屋子的熟悉,虽在黑暗中,却一下就锁定了西门的位置!何况,倒霉的西门逃命心切,一头撞在门板上,发出了清晰的声响。王秀儿心头一凛,赶忙从怀中掏出一物,高举过肩,抢上几步,借着门外不远处巡逻兵丁的火把从门缝里透过来的光亮,狠命扎向那个黑影!那天旧宅遭遇大变后,她的身上一直放着一把锃光瓦亮的剪刀,睡觉时就搁在床头的枕头下,如若再有强盗欺上门来,要么手刃奸人,要么留给自己!冬夜里,寒风瑟瑟。望海军百夫长蓝昊带着二十名手下流动巡逻,不一会来到了西城,办事干练的他发现临街一间铺面不太对劲,忙示意这队兵丁都停下来。蓝昊用手指了指紧跟在自己身后的一名小卒,又指了指店面的大门。小卒目光坚定,用力地点了点头。“啊——!”
他突然嘶吼一声,向前奔出几步,双脚蹬地纵身向前一跃,只听见“嘭!”
地一声巨响,小卒的左肩重重撞击在门上。灰尘扑簌簌往下落,大门安然无恙,挺坚固。小卒后退几步,正蓄势再来。“啪!”
小卒卒的包头布被打落,一声怒喝同时响起:“你个愣头青!老子是叫你去敲门!”
蓝昊不再理会他,曲起二指正欲上前敲门,却听“吱呀”一声响,门开了一条缝,一个满身灰尘的少年探出半个身子。他先是一愣,接着赶紧双手抱拳行礼道:“哎呀,原来是蓝大人和诸位兄弟,辛苦啦!是我林也呀!”
“哦!原来是林什长!”
蓝昊着实有点意外,还是狐疑地看着他,鼻子嗅了嗅,似乎有一股连满城尸臭都掩盖不住的血腥味,于是作势透过门缝瞧瞧里面情形。林也并不挪动身体,反而两手各自扣住一扇门,将门缝堵得严严实实。“我和一些亲戚朋友就住这里,晚上向赵县尉告了假,回来探望探望。”
他压低声音道:“顺便奉县尉大人之命,秘密查访县城内的可疑对象。”
乌甲军精锐出身的并不好糊弄,轻易不肯善罢甘休。他清楚地听到屋内有打斗和女人哭泣的声音,加之林也极力掩饰仍然掩饰不了的惶恐,尚未询问,便又是解释,又是搬出赵县尉——此地无银三百两嘛!凭直觉,蓝昊肯定:屋内一定有鬼!他貌似漫不经心道:“夜深了,方便让我进去歇歇脚、喝一口茶?”
“这个——”林也欲言又止,感觉从尾脊骨生出的一股凉气只往上冒,心跳得如同打雷一般,无数念头纷至沓来:“如何能让他进门?屋内血迹斑斑,躺着四具死尸,都死得惨不忍睹,短时间内根本藏不住!要命呀,死者是公差班头和富绅公子,哥刚摆脱通贼的嫌疑啊!”
“他们来得太巧了,我们只来得及用炭火灰将大滩鲜血盖住,能不能稍稍减轻血腥味,都不好说!”
此时,林也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乞求城里城外恶心至极的尸臭味浓一点,再浓一点……“真不放他进来?试试?他们疑心更重,到时候更是百口莫辩!”
“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将二十来人分批诱入屋内,统统杀了灭口?!”
想到这,林也自己都吓了一大跳。……林也觉得应该当机立断,思忖有顷,干脆把心一横:“看来不行了,坦白一切吧,凭着与官府的些许交情,或许能网开一面?嗯!实在不行,就将罪责全揽下!”
刚在几个呼吸之间,林也作呆若木鸡状,心中涌过无数念头之后,渐渐拿定了主意。“莫非林什长有什么难处?”
蓝昊意味深长地道,向前踏出一步,缓缓伸出双手去推大门——“各位大人!”
一声脆生生的呼唤从林也的背后响起,又有一人贴着他从门缝中挤出半个身子。只见她肤光胜雪、唇若点朱,却顶着一头蓬松的乱发,衣衫不整,香肩微露。这名少女浅浅福了一礼,黑白分明的剪水双瞳睨了林也一眼,又一扫笔直挺立的二十名兵卒,最后的目光落在蓝昊身上,如桃花初绽般嫣然一笑,随即双睫微垂,一股女儿家的羞态,真真娇艳无伦。这人竟是王威!林也侧头一看,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顿时感觉天旋地转。好在他深知这是关键时刻,只得强行定了定神,尴尬地冲巡逻的一众兄弟笑了笑。林也完全不知道王威唱的是哪一出,也不清楚蓝昊等人此时的想法,否则他会羞愤欲死。四十二只眼睛瞪得溜溜圆,四十二道目光齐刷刷射向门口的这对男女。不!也有人认为是一对男男。现场陷入一片死寂,好一阵子,这些人居然异口同声地来了一句男人都懂的拖音:“哦——!”
队伍中,林也的袍泽们纷纷说笑、调侃起来,只是慑于蓝昊的威严,不敢太大声。靠后几个大头兵忍不住交头接耳——“喂,你说,那人穿着大男人的衣服,却是娇俏俏小女人模样,到底是男是女?”
“嘿嘿,你懂的!”
“这兔儿爷长得那个俊——你们瞧瞧林什长这口味!”
“哈哈,你们快看,林兄弟脸上还顶着一座‘五指山’呢,估计是那尤物赏的……”“刚才屋内的动静貌似挺大,你看两人身上都有不少灰尘,难道是从床上滚到了地上?看来这对野鸳鸯挺能折腾哇!够狂野!”
望海军临时拼凑、成军不久,恰巧遇到这事,想象力极其丰富的大头兵少不得说笑调侃,尤其是这些兵和林也编在同一个百人队,一起训练,守城时并肩战斗,彼此并不太陌生。仿佛洞悉其心的坏笑浮现在蓝昊的脸上。他装模作样咳嗽几声,制住了乱哄哄的部下,双挑大指朗声赞道:“林什长好艳福!好手段!好调调!兄弟们就不打搅了!撤!”
“啊?!”
林也顿时打了一个激灵,似乎都明白了,似乎又什么都不明白。目送一溜人渐渐走远,王威螓首微侧,狠狠地白了林也一眼,便潇洒地转身进了屋,留下心中凌乱的林也呆立在寒风中——兀自堵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