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锦楼忽然捏起她的下巴,道:“你……” 香兰一颤,睁大眼睛看着他。 林锦楼又放了手,道:“算了,你去罢。”
言罢便迈步出去了。 香兰长长出了一口气,身子一软,歪坐在床上,一侧脸,见画扇在门口探头探脑,便招手让她进来,问道:“大姑奶奶她们如何了?”
画扇道:“大姑奶奶和二姑奶奶还在东边的屋里,刚雪凝进去送茶和点心,这会子没出来,因是跟姑奶奶们说话了。二奶奶方才已经走了。”
香兰拢了拢头发,打起精神站起来道:“走罢,把人晾在那里不合适。”
画扇吞吞吐吐道:“姑娘,你眼睛……”说着搬过镜匣,香兰凑上前一看,只见双眼已有些红肿,一见便知是哭过了,忙命画扇取了两只银勺来贴在眼睛上敷了一回,方才好些了,又用湿毛巾擦了脸,重新涂了膏子,方才去见客,不在话下。 却说林锦楼出了二门,先回前头书房写了一封帖子,交与吉祥道:“明儿一早拿着去太医院,请张世友张太医过来。”
说完自顾自将毛笔放在架子上,深深吐了口气。 他在门口偷听香兰那番话,每一个字都听得真真儿的。他知道,那女人心里还有怨,他也颇不耐烦,可今儿香兰的一番话却让他有些茅塞顿开,她说“有了身孕,肚子里孩子血脉相连,又如何忍心把孩子打掉。她定然挣扎了许久,最终不能狠心,又被家里人觉察,方才回到戴家了”,由此可知,倘若这女人若有了孩子,便能把心安分下来了。他也纳闷,如今他后院里只有香兰一个,日日耳鬓厮磨,只怕早就该有好消息了,只是至今无半分动静。这太医院的张世友乃是专门给后宫贵人们诊脉安胎的,学问渊博,医理极深,先前他给儿子捐官,就是求的他家老爷子的门路,请他过来给香兰诊一诊,瞧瞧到底是哪儿的毛病儿,也让他安心……或许,他忙过这两人就带香兰去京郊的妙峰山去拜送子娘娘? 林锦楼摸下巴,想命人将康仕源唤来问一问这两日行程,孰料一推门,见双喜正在门口候着,见林锦楼来,忙道:“大爷,二姑爷吃猛了酒,这会子发作了,刚灌了一瓮解酒汤,吐了出来,又用了醒酒汤,这会儿躺在炕上,您说这事……” 林锦楼忙过去看,进屋便闻得满屋子酒气,只见他二妹夫陶鸿勋正躺在床上,面色惨白,因吐出去了,精神头尚好。林锦楼安慰几句,命小厮取了粥与他吃。又歇了一时,陶鸿勋觉着好了便要告辞,林锦楼十分挽留,陶鸿勋便道:“明日还有公务,不敢久留,改日再登门叨扰。”
林锦楼方才送客,末了又让捎了一箱子从金陵带的礼物走。 待林东绮夫妇走了,林东纨便也不好再久留,也起身告辞,回了林锦轩处。一进院子,只见尹姨娘正在树荫底下碾药,遂上前道:“姨娘好端端的怎么亲自做这个,那些丫鬟们的?”
尹姨娘道:“这是你弟弟吃的药,我亲手碾了才放心。他前些日子小病了一场,幸而未把大症候勾起来,眼下吃着人参养荣丸。只是这些天晚上还睡不实,身上总冒虚汗,今儿请了大夫来看,说是阳虚肾亏,应是娶了媳妇闹的,我方才还跟他媳妇儿说,不成这几日就分房睡,他媳妇儿跟我说什么你猜猜?”
学着谭氏的神色道,“‘这个事劳烦姨娘费心了,虽说如今正经长辈都不在身边,可我也拿姨娘当长辈恭敬着,只是再怎么说也是我们夫妻间的私事,姨娘往后少操心的好’。你听听!这是说我不是‘正经长辈’,分明不把我放眼里了,这天底下还有这样狂的新妇么!可怜我活到这个年岁,本以为后半生有靠了,谁知又有这样的儿媳,我的命也忒苦了!”
说着泪便滴下来。 林东纨道:“她这个性子,姨娘就担待些,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上回我来,姨娘不还夸新媳妇懂事,送了你一对儿金镯子么。我好容易家来一趟,姨娘也不问问我过得如何,我如今在夫家也艰难,大房闹着要分家,二房四房都是有些本事的,五房最得宠,也能多得,只有我们三房,那烂泥扶不上墙的主儿压根指望不上,窝囊废一个,他兄弟给他灌点迷魂汤就晕了。去年给他捐了官,也不肯好好做,反倒认识了些混账朋友,勾着去赌。如今老爷子还能镇着他,倘若真分家了,可怎么过……我这心里才是真的苦……”说着也落下泪来。 尹姨娘骂道:“都是秦氏那贱货使坏,给你找这门亲事,轩哥儿这媳妇儿也定是她的主意,撺掇给娶的,她就是让我得不了好儿才肯干休!”
又拉了林东纨袖子道:“我的儿,你弟弟孱弱,万不能动气的,如今只有你能替我出头,同我一道治治轩哥儿媳妇,如今她刚进门,倘若不将她拿捏住了,立好规矩,日后岂有我的立足之地?我知道,你素是有办法的。”
林东纨正揩眼泪,手上一顿,心就凉了,冷笑道:“姨娘每每如此,眼里只有二弟,我不是你肚子里爬出来的,姨娘只是受委屈时才想着我,让我给你出头,因此得罪了太太,如今向我大哥张嘴给夫君讨个差事都没脸。”
言罢站起身就走,一摔帘子进了屋。她的贴身丫鬟秋叶忙跟进去,见林东纨立在门边用手抹眼睛,便把帕子递上前,小声道:“姨娘就是这个性子,三奶奶何必跟她怄气。”
林东纨用帕子拭泪道:“我知道,我心里就是苦,好容易家来一趟,她嘘寒问暖的话儿没一句,看见奶娘抱着辉哥儿过去,也不问一问,满心满眼的都是二弟,还使唤我给她当黑脸儿。”
秋叶也不好十分相劝,只好说:“姨娘是将姑娘当自己人,才这样说的。”
又小声道,“三奶奶别哭了,二爷跟轩二奶奶就在屋里呢。”
林东纨又蘸了蘸眼角,把气沉了下来。她这个性子素来是“牙掉和血吞”,纵有天大委屈也不肯在旁人跟前带出一点儿。当年她到了议亲的年纪,林长政本想将她嫁给本地富户,她不肯,一心找个世家大族。她心里清楚,富户纵再有银子,可世家望族的底气却是用银子堆不起来的。她宁愿穿着旧衣裳捧着破碗在光辉的牌匾底下喝稀粥,也不愿穿新衣捧金碗在平淡门楣底下吃香喝辣。鲁家虽说只维持个体面的花架子,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不信凭自己聪明才干,督促夫君上进,就没有翻身的那一天,到时候再回家,让家里那些人都重新认得她! 只是待嫁了人,受了两年的磨挫,她才发觉自己想得太过天真。公婆妯娌,叔伯丈夫,各个脾气性情不同,十个人九条心,岂是她凭一己之力就能扭转乾坤的。 只是她万不肯承认自己当初错了,她自己择的路,即便是跪着也要走完。 如今她一面同陈香兰交好,盼着她日后能在林锦楼跟前多说好话儿,一面又指望林锦轩身子骨争气些,明年下场考个功名,她也多几分依仗。 林东纨进里屋时,林锦轩歪在床上,谭氏刚服侍他吃过药,这会子敞窗户放药气,见林东纨进来,心里还有些记恨方才她与林东绮护着香兰让自己没脸的事,一掀帘子出去了,只命丫鬟去献茶。 谭氏在西间独自坐了一回,只觉着没趣儿,浑身懒懒的,将针线拿来刺了几针,又扔到一旁。今日她惹了一肚子气,先是在香兰那头受了委屈,回来尹姨娘又絮絮叨叨跟她说,叫她跟林锦轩分房睡。这把她当成什么了!她是明媒正娶来的正头奶奶,尹姨娘纵是林锦轩生母,可不过就是个妾,居然在她跟前拿大。之前她捧着哄着尹姨娘,也只不过看自己夫君的面子,倘若因此将她看成是个软柿子,可就打错了算盘!她其实好让人相与的! 谭氏冷笑几声,灌了一盅茶。方才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她狐媚魇道,勾搭了林锦轩,让他亏了身子,也不瞧瞧自己的儿子是什么货色,见风就要吹倒的主儿,跟林锦楼压根就不像亲兄弟两个。想到林锦楼,谭氏骤然面上一烫,方才她是正正撞到林锦楼怀里去了,知道那胸膛如何宽阔坚硬,手臂如何健壮,还有那双勾人的眼…… 谭氏不敢再细想,暗暗啐了自己一口,拿手帕子扇了扇风,将脸上的烫扇下去些,可转念又不禁想道:“都道我这大伯子是个积年招花惹草,惯细风情的人物儿,如今见了,果真如此,倒不知天底下有这样的男人,跟我那些兄弟们不同,合该男子汉丈夫们都该这个顶天立地模样。只可恨我没福,倘若是个高门贵女,嫁了他,夫妻相谐,也是恩爱一场,如今只好嫁了林锦轩,他倒也是个温情妥帖的人,只是这一身的病……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