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林昭祥手握一根镂雕百蝠献寿黄花梨棍,另一手牵着林锦园,不紧不慢走进来。林锦园头上总着两个角,身穿大红底子绣金莲纹团花无袖圆领袍,白团团一张脸儿,黑玉样的大眼睛滴溜溜转,机灵异常。他原与香兰最相得,偷偷挤眉弄眼的冲香兰做了个鬼脸,香兰忍不住笑起来,也向他悄悄眨了眨眼。 一众人乌压压起身行礼问好,林昭祥径自到林老太太身侧,坐定下来,林老太太方才坐下,林昭祥对众人道:“听你们这边热闹,我过来凑个趣儿,你们乐你们的,别因着我不自在。”
众人纷纷落座。这功夫,林东纨已控身上前,赶着问道:“祖父来了,问祖父万福金安,祖父身子可好了?前几日听说祖父病了,孙女就放心不下,镇日里求神拜佛,祈求祖父福寿安康,今儿个瞧见祖父气色越发好了,想来身子也无大恙,孙女这才放下一颗心,赶明儿个得去观音寺还愿去。”
林昭祥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大丫头,这一屋子人的话全让你一个人说尽了。”
林东纨的脸“噌”一下红了,有些讪讪的,退了下去。 秦氏连忙打圆场,捧了折子奉上前笑道:“老祖宗既来了便点出戏,今儿个请的是京里有名的卿云班,身段唱功都好。”
林昭祥便接过来点了两出戏,小丫头子立时飞奔出去报,不多久,外面便咿咿呀呀唱了起来。林昭祥取了茗碗吃了一口茶,只见林老太太腿下的小杌子上坐着个好生娇美的少女,心中明知她是谁,仍问道:“这是......” 林老太太笑道:“瞧我,都忘了同你说了。”
拉着姜曦云的手道:“这是曦丫头。”
姜曦云连忙敛裙行礼。 林昭祥上下打量一遭,点头淡笑道:“还有小时候的稿子。”
说着比划下,“当初你才这么高,常同你祖父到我们家里来,嘴甜得跟什么似的。这一晃,已是大姑娘模样了。”
想了想又笑道,“当初你说林家的厨子好,尤擅烹鱼,每每有这道菜,你都吃得满颊生香,偏因‘鱼生火肉生痰’,你奶娘不准你多吃,每回瞧见鱼肉端走,你这小丫头两眼总是泪汪汪的。”
姜曦云往林老太太身后缩了缩,满面娇憨道:“都是小时候的事了,人家如今早该了不贪嘴了,老祖宗真会打趣人......” 众人皆笑了起来。秦氏假意笑了两声,用帕子擦了擦嘴;香兰低头不语;林东绮两眼只盯在戏台子上;林东绣连连冷笑;苏媚如磕着瓜子,随口将一嘴瓜子皮啐在地上。 一时,姜曦云命丫鬟取来两色针线,殷勤递上前道:“这是我孝敬老祖宗的针线,老祖宗别嫌手艺糙。”
林昭祥一瞧,只见有一双鞋并一见披风,那披风上绣了一尾游鱼,活灵活现,栩栩如生,林昭祥笑道:“你当初可吃了林家不少的鱼,如今绣这一尾,只怕也补不回来罢?”
众人听了这话又轰然笑起来。 姜曦云小脸儿通红,委屈道:“老祖宗想要多少尾,就怕我当年贪嘴欠的债多,就算把这披风绣满了也赔不起呢!”
此言一出,林昭祥不由笑起来。众人也连忙笑了起来。林昭祥余光瞥了香兰,只见她神色无波,不悲不喜,只垂着眼帘。 林东绣暗暗跟林东绮对眼色,小声道:“莫非祖父不知道她干过什么勾当?”
林东绮不由再下面踢了她一脚,往林昭祥处努了努嘴,压低声音道:“你小声些,别叫人听见了”。 林东绣冷哼道:“怕什么,我还怕祖父听不见呢!”
香兰静静坐在那里,脸上不动声色,可满腹的伤心、委屈及恨意几欲将要冲喉而出,煎熬之情让她坐立难安,方才原已清静的心又掀起波澜来。她深深吸几口气,慢慢将拳头攥紧又松开。她抬起头,却看见秦氏一双眼关切的正看着她,香兰微微摇了摇头。 秦氏面露怜惜之情,缓缓点了点头,如今她是真真儿心疼这女孩儿,心想道:“香兰这孩子救过我,救过绣丫头,还救了楼哥儿,随便凭哪一样,今日都不该在此处这般没脸,遭这样的罪。老太爷、老太太莫不是糊涂了,如今阖家上下看着,该让香兰如何呢,可怜可怜。”
心中盘算着,再过一会儿她就支香兰给她取东西,打发她去躲躲难堪。 只听林老太太道:“趁着大家都在,不如把太子赐的手钏儿拿出来请大家见识见识。”
秦氏道:“哟,还有这等好东西,那真要仔细瞧瞧。”
林老太太道:“这是百叟宴后,太子亲手从腕子上脱下来赏的,伽南香木十八子,间珠佛头乃是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背云坠脚乃羊脂白玉雕的瑞兽。”
王氏念了一句佛,道:“单不说此物是太子赏的,单只这手钏儿也是个金贵物件儿了!”
林昭祥道:“此乃太子心爱之物,如今赏给林家是给了天大的颜面,如今你们老太太身上总不好,我把这佛珠与她戴,也沾一沾太子的福德。既如此,拿出来罢。”
这一句话让林锦园登时白了脸,他从椅上溜下来,悄悄走到香兰身边一拽她衣服,香兰便随他走了出去,待到无人处,林锦园一下拽住香兰的袖子,粉团团的小脸儿上尽是慌急之色,道:“香兰姐快救我!”
香兰连忙问道:“怎么了?”
林锦园带着哭腔:“那串珠子......让我弄丢了。”
香兰惊骇道:“什么?!”
林锦园抹眼泪道:“早晨我在花厅里屋跟老太太用饭,瞧着老太太把手钏儿用帕子包好放在大炕的床褥下面,我翻出来玩正巧三哥一早请安,带我出去采买些应用的东西,我把佛珠放在荷包里,转了一圈儿回来,一摸腰间,才发觉没了......我跟大哥哥说好了,让他到外头给我寻一串一样的,晚上再跟老太太说手钏儿丢了的事,让她先给我遮挡一二,没料想今儿个老太爷就问起来,这该怎么办?”
他急得直跺脚,又一行掉泪。 香兰也急道:“那东西岂是能带出去随便玩的。别的手钏儿也就罢了,那是东宫亲手赏的,非同小可,哪里去找一模一样的。”
林锦园嘤嘤哭道:“那该如何......我怕......” 香兰握着林锦园的小手道:“乖,你这就同我一并回去,跟老太爷、老太太禀明实情,该领罪领罪,该领罚领罚,既是自己做错了,承担便是了。”
林锦园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满面惊恐道:“不成不成!祖父的戒尺要打死我了!”
香兰柔声道:“祖父打你也不过一时之怒,况有老太太在呢。你想想看,即便挨打疼些,也好过镇日里提心吊胆,是也不是?”
林锦园哀哀啼哭,死也不愿承认,又一叠声央告道:“好姐姐,甭告诉别人,求你了!我以后再不敢了!”
香兰欲再劝,可看见林锦园可怜惊慌之色,不由想起当日自己初入林家,在曹丽环手下当差,偶一犯错便是这样惶惶不可终日,不知该领何等打骂,不觉心软。此时有两个丫鬟走过来,香兰恐被人瞧见了,便将林锦园搂在怀里道:“男子汉大丈夫便要有担当,犯错领罚才是正理。可如今你没想明白,我先不迫你,我答应你不同旁人说。可这是你自己犯的错,该自己承担才是。”
林锦园抽抽搭搭的不说话。 香兰叹一声,用帕子将林锦园脸上的泪擦了,牵着他回了花厅。 尚未入内,便瞧见厅内已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人,听林昭祥声如洪钟,满含怒意,气色更变,拐杖重重戳在地上,道:“......真是天大的胆子,东宫赐的东西都敢动这等不堪的念头!那手钏儿到底谁拿的,早些自己承认,倘若让我查出,便不是轻轻巧巧可揭过去的了!今儿都谁进过里屋?”
林锦园唬得魂不附体,挣开香兰的手连连后退,头也不回便跑了。 一众人屏息凝神,寂静无声。 林老太太贴身伺候的丫鬟琉杯道:“里屋是备下给小姐、太太们歇着的,自打老太太在这里用了早饭便不准等闲人入内了,只有大姑奶奶、二姑奶奶,二奶奶和曦姑娘去过,另有几个丫鬟婆子往里面传菜献茶。”
秦氏听说,心下一沉,暗道:“坏了,都是家里儿女,传扬出去这性命、这脸面,要也不要?”
连忙直起身子,膝行几步,含着泪道:“还请老太爷、老太太息怒,东宫赏的东西没了,我也不敢分辨这是家里人拿的还是旁的下人手脚不干净,但其中还有些请老太爷听上一听:一则,许是那东西并未放在床褥底下,或是锁在什么匣子里忘了也未可知,若因此冤枉了谁,也让人寒心;二则,如今是赶紧找东西单个悄悄的问,大庭广众之下,谁有这个脸认下来呢?三则,那东西找得回来便罢,倘若找不回来,老太爷、老太太也该放宽心,仔细保养身体才是。”
王氏听罢连忙点头道:“嫂子说得在理,老太爷、老太太保重。”
林昭祥听了这样一番话,看看秦氏,又瞧瞧王氏,慢慢咽下一口气,沉声道:“我就在这里屋等着,谁拿了那手钏儿愿认下,便入内找我。”
言罢起身,也不让人搀扶,慢慢踱到里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