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长敏一转身,只见后面几个丫鬟婆子跟着追来,不由大怒,手里举着匕首比划,口中骂道:“我看谁还来追那孽障!今儿个爷有一个杀一个,有两个杀一双!”
众人吓坏了,也不敢再追,连忙往回跑,皆化作鸟兽散了。 此时屋中早已大乱,王氏见林长敏拿着匕首追出去,急忙喊一声:“快,快拦着,快......”后半句未吐出口,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又晕过去,慌得众人忙把她搭到床上,揉胸抹背掐人中,又有拿薄荷油的,又有请大夫的。 这厢苏媚如倒在屋中榻上,下身血涌,疼得额上青筋绷起,口中又骂又恨,俄而呻吟不住,脸上涕泪横流。 香兰见不好,忙扯了林东绮到一旁道:“苏姨娘只怕凶险了,不能在二太太屋里,不如找人搭到厢房去。如今京城里亲眷都来了,不能惊动老太太,赶紧把这事同大太太说了,讨她拿个主意。”
林东绮连连点头,又忧心道:“倘若待会儿二叔又回来,再闹开......” 香兰道:“赶紧把大爷和三爷请回来,爷们的事得让他们自己料理。”
两人在一处说了几句,遂拿定主意,林东绮命几个粗手大脚的媳妇儿,将苏媚如抬回她自己住的厢房里,香兰打发小丫头子禀报秦氏,又一行打发人去请林锦楼。 不多时,林长敏便回来了。今日老太太做寿,前来祝寿的亲戚并几个外男便由他和林锦亭在外招待,一时吃过酒席便要开局赌两把。林长敏自得了苏媚如,手里便充裕起来,如今更要故意显弄自己今非昔比,纵肉疼也要摆几分阔气出来,便回来取银子,孰料竟瞧见屋里闹这一出。他本就吃多了酒,风一拍,酒意益发涌上来,方才便逞起威风,此时酒意未歇,回来仍要拿王氏算账,将卧房的门拍得山响,又踢又踹,口中骂道:“如今你倒躲着装忘八!瞧你生养的女儿,早知她如此,当初不如趁早勒死,以绝今日之患!给我开门!”
钱妈妈含着泪跪在门口,道:“老奴知道老爷心里头恼怒,可太太本就身上不好,方才昏了,这会子还没醒。老爷硬要寻太太,我也不敢拦着,只是老爷还要看在三爷份上,给太太好歹留两分颜面......”说毕不由用袖子遮脸大哭起来。 香兰在廊下看得真切,不由叹气又摇头,叹的是钱妈妈对王氏忠心耿耿,今日情势,唯有她敢出来说话,摇头的是林长敏这一遭回来,先不去瞧苏姨娘,反在门口又踢又骂出气,倒真让人心凉了。 林长敏听钱妈妈这般说,心里又恼上来,一脚将她踢倒在地,指着骂道:“好个老奴才,这里岂有你说话的地方!”
说着便要踹门而入。 此时林锦亭提着衣摆急急忙忙跑了进来,进屋便跪下,一把抱住林长敏的腿,道:“父亲保重!今儿个是老太太的好日子,母亲身上本就不好,真闹出三长两短,老太太知道岂不是不自在。”
林长敏扬手一巴掌扇过去,冷笑道:“罢,罢,当儿子的也敢管起老子了?莫非你也要学那不忠不孝的东西?怪道是一个娘的肠子里爬出来的!”
林锦亭直挺挺跪着,脸上登时印了巴掌印子,听了林长敏的话,眼泪便在眼眶里转着,垂头不说话。 林长敏益发恣情纵性,扬手仍要打,却不想手腕让人攥住,如同铁钳,勒得生疼,不禁回头一看,只见林锦楼正站在他身后,脸上笑笑的,说:“二叔累了,赶紧坐下歇歇。”
林长敏尚要挣扎,口中涎言涎语的还只乱说,却觉双臂猛往后剪,疼得脸上登时变了颜色,不禁大声“哎哟”起来。林锦楼笑得和煦,两手攥着林长敏的双臂,口中道:“二叔真的累了,侄儿带你歇一歇去。”
言毕携着林长敏大步走了出去,林长敏左右挣扎不得,趔趄着脚儿只得随林锦楼去,口中仍骂个不住。 林锦亭忙爬起来进屋去看,只见王氏躺在床上,双眼紧闭,悄无声息,林锦亭凑上前,叫了一声:“娘......”王氏微微睁开眼,瞧见林锦亭,不由去拉他的手,“嘤”一声哭了出来。 这里林锦楼拽了林长敏出去,将他带到西厢房里,松开手,反身将门关上。林长敏险些栽倒,站直了身子,一行理着衣裳一行冷笑道:“行啊,大侄子,如今是长大成人,翅膀硬了,连二叔也不放眼里,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动手。”
林锦楼往前欺了一步,冷笑道:“我就动手了你敢怎么着?”
林长敏大怒,伸手指道:“你!”
林锦楼又往前欺一步:“我如何?”
说着伸指轻轻拨开林长敏的手,脸色阴寒下来,“方才在外头是给二叔留颜面,我不在金陵这些日子,你在江上做了什么勾当自己心里清楚。”
林长敏脸上登时就变了颜色,不禁往后退了一步,心里扑腾腾乱蹦起来,一腔酒意也化作冷汗出了,脑子里清明了几分。当日他与江匪串通,打着林锦楼的幌子,纵犯贩卖私盐、杀人越货,做了不少勾当,也积了大笔银子,如今林锦楼一问,自然心知肚明。他素知自己这大侄子手段狠戾,两腿不由软了,脸上仍强撑着道:“我做什么勾当?你说话可得放尊重些,忤逆长辈已是该死了,再含血喷人,可别怪我这当二叔的翻脸无情!”
林锦楼“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走到林长敏跟前,举目看着屋里的摆设,道:“二叔,这屋里就你我二人,不妨说几句亮堂话儿。”
低头盯着林长敏的双目:“你以为你犯的那些事我不知道?这世上都没不透风的墙,更勿论你是在我地盘上作妖,起先京里杂乱,又赶上多事之秋,我又伤了一场,想着二叔明白见好就收就未曾捅破这层窗户纸。如今未用军法处治,已是看在一家人的颜面上。”
林长敏不禁心里一哆嗦,林锦楼最后半句已是咬着牙说的,神色阴狠狰狞,林长敏脖颈子上汗毛都倒竖起来,只见林锦楼忽又笑起来,轻声道:“侄儿如此仁至义尽,二叔也该善解人意不是?关起门来耍狠就算了罢,二婶和小三儿他们身上倘若见了伤,侄儿也该合计合计,是不是该瞧着一家人的颜面上给二叔法外施恩了。”
林长敏额上的青筋都绷了出来,恼得胸口不住起伏,脸上涨得黑紫。这些日子林长敏在金陵捞足了银子,又人前人后的风光,举手投足皆受人恭敬着,脚下发飘,对林锦楼虽有敬畏,可心气儿到底不同了。今日一遭,他方才想起来,林锦楼什么人?八九岁上就敢跟父亲抡刀叫板的主儿,难道还能怕他一个二叔?此人原不过是一头嗷嗷叫的幼虎,如今早已成了气候,一亮獠牙便令人惊碎胆魄。 林锦楼见林长敏站在那里脸色阴晴不定,便知林长敏算安稳了,不会再打妻骂儿的大闹。他这二叔旁的本事没有,素是个能窝里反的,也有一肚子能算计的心眼子,正因如此才不招祖父待见。林锦楼摇摇头,反身开门迈步走了出去。只见有个丫鬟慌慌张张从东厢房里奔出来,瞧见林长敏刚站在西厢里门口,连忙奔上前,跪在地上,带着哭腔道:“老爷,苏姨娘小月了!”
林长敏一听这话,撩起衣摆匆匆忙忙跑进厢房去了,不在话下。 却说林锦楼走了,香兰同林东绮又去看了一遭王氏方才回去。二房这里鸡飞狗跳,花厅那头却一概不知,仍歌舞升平。林长政傍晚赶回来给林老太太祝寿,并献了一套十二件眉寿万年宝石梅花盆景,林老太太心里欢喜,直至用过晚饭方才命寿筵散了,林家三个姊妹皆告辞,亲朋好友也走了,偶有几个在府里住下的。林老太太兴致不减,让秦氏、香兰并一两个亲戚等人留下,陪她抹牌。刚将铺着铺茜红毡条的方桌搭来,取了沉香雕漆匣,内盛象牙牌三十二扇,还没等掷骰子,就见小鹃进来,满面挂着笑说:“扰老太太雅兴,大爷说有事,请香兰姑娘回去。”
林老太太点指着香兰笑道:“瞧瞧,这是嗔着我不放人了。”
秦氏赔笑道:“老太太说哪儿的话,他哪敢。”
香兰忙对小鹃道:“跟大爷说,我跟老太太玩牌呢。”
其实她也不爱玩,不过应景儿而已。 林老太太摆摆手:“罢了罢了,楼哥儿不容易,在外头挣命,累累巴巴的,拢共就得了这么一个可心的。”
拉着香兰的手又仔细看了看,说:“你这孩子,生得也单柔,腰跟蚂蚁似的,赶明儿个寻个好大夫来,多吃几幅补药,调养身子好生养。”
香兰脸上“噌”就红了。 林老太太又扭头对琉杯道:“这事你多精心。我正配一丸药,挺温良的,回头问问大夫,年轻小女孩子吃什么药,跟着给香兰配一副。”
琉杯笑道:“我省得。”
秦氏忙笑道:“老太太就是会疼人。”
香兰口中称谢,跟着行礼。 林老太太也不再留,命香兰去了。待出了门,只见灵清抱着衣裳提着灯笼在外等着,小鹃忙把衣裳接过来给香兰披上,三人方才回了畅春堂。 进屋瞧见林锦楼仍穿着外出的衣裳,正坐在歪在榻上闭目养神,听见脚步声,方才把眼睁开。香兰将大氅脱了,问林锦楼道:“大爷怎么不换衣裳?”
林锦楼叹口气,把小鹃等人打发出去,方才道:“今儿晚上怕是睡不了,等信儿呢。”
香兰坐在榻上问:“什么信儿?”
林锦楼低声说:“三妹妹给丢了。”
香兰吃了一惊,睁圆双眼。 林锦楼道:“二婶做事颠三倒四,不分轻重,竟把绫姐儿那个闯祸精带京城来,偷偷放在家里北边建的小庙里养着,今儿二婶受了苏姨娘一场气,那丫头听说了便来出头,踢了苏姨娘的肚子,让二叔拿着刀追,从角门跑出去便没了影儿。我打发亲兵出去找了好几遭,九城兵马司那里也通了气,这事还不能张扬,只能悄悄的,可至今杳无音讯。”
香兰道:“老太爷、老太太知道么?”
林锦楼道:“哪敢让他们知道,回头再添了什么病。我爹正在料理这一桩事。”
紧接着眉头深锁,又叹一口气:“这样也罢,省得我瞧他不顺眼,真忍不住军法伺候。先前绫姐儿淫奔不才闯下大祸,祖父一怒之下停了二叔在家里的月钱,每个月只给十两银子,暗地里嘱咐我给二房些甜头,好平一平我当时痛打绫姐儿的事。我走动关系,将他安到江淮巡漕去,是个肥差,油水厚也能填填他的嘴,孰料我真小瞧了他,竟跟水匪勾结在一处。如今还得想着怎么给他收拾那个烂摊子。”
香兰忍不住道:“二老爷真是同老太爷差了许多。”
林锦楼忍不住乐了,两只手伸过去,抱着香兰的脸便“吧唧”亲了一口,道:“不光跟祖父,就跟你家爷也差了十万八千里呢。”
也不管香兰挣扎,强把她搂在怀里,道:“听说二叔小时候体弱多病,祖母又因生他坐下病,日后不能产育了,不免对二叔格外溺爱,事事百依百顺。我爹自三岁起每日里天不亮就得去书房,有四位先生教习,皆是翰林院的翰林,国子监的大儒,还有一位陪读是祖父的学生,后来中了状元;我爹六岁上就跟着祖父出入议事厅听来往官员议事谈政了。二叔资质平平,也不喜用功,文不成武不就,每日到念书时候便装病,祖母心疼,也不让去了,让他去族里的学堂,二叔去了旁的没学会,反倒跟族里不成器的子弟和豪门纨绔学了一堆烂毛病,只是祖父拘得紧,没敢大闹。唉,我原以为二叔没什么胆,想不到他这是厚积薄发,全都给我憋着呢,今儿个我差点想抽他。”
香兰听他后半句牢骚不禁勾了勾嘴角,林锦楼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香兰的背,摇晃她几下道:“你想什么呢?跟我说说。”
香兰其实早已累坏了,眼皮子打架,奈何林锦楼谈兴正浓,只好没话找话说:“我在想大老爷有四个教书先生和一个陪读,不知道大爷当年有几个先生。”
一提这个,林锦楼立刻得意洋洋道:“唔,四个先生教书,另有四个六扇门里的武艺高手教授功夫。当年吃了多少苦,硬忍着没叫一声累,没喊一声疼。人人都瞧我光鲜,谁知道要想人前显贵,就得人后受罪。”
顿了顿又道,“我这是文武双全,那些寻常只知道吟风弄月耍笔杆子的小白脸根本不行,知道么?根本不行!”
这话显见是冲着宋柯去的,香兰本已半梦半醒,听了这话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林锦楼有些羞恼,道:“你笑什么?”
这还是林锦楼么,跟个显摆自己能耐的傻小子似的。香兰垂着头只是笑。 林锦楼益发羞恼了,道:“好哇,你敢笑我!”
伸手去香兰腋下呵她痒。香兰不禁呵痒,咯咯笑着倒在榻上,说:“大爷,别闹了!”
林锦楼道:“我瞧你还敢不敢笑话我了,胆儿大了是罢?”
他欺在香兰身上,只见她在烛光底下笑靥如花,双颊粉融,不禁心里一颤,忍不住俯下身亲在香兰嘴上,又分开,道:“你笑起来真好看。”
香兰不禁去看林锦楼的脸,却听林锦楼又说一句:“你这些年淌得泪儿太多了,如今即便是笑我,我心里也欢喜的。”
这一句把香兰心里刺得又酸又软,她垂下眼帘,觉着眼眶又要热了。林锦楼仍俯下身去细细吻她的嘴,却听门口传来一声咳嗽,画扇道:“大爷、奶奶,老太太命琉杯姐姐来送东西了。”
香兰忙去推林锦楼,林锦楼老大不乐意低声道:“老太太真会挑时候,不知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么。”
香兰装听不见,连忙起身理了理衣裳,出去了。琉杯手里捧着一只戗金描彩镶螺钿的八宝盒,见香兰极亲热道:“老太太说见过了姑娘,还没送过什么像样的东西,方才特特找了,精挑细选,命我送过来的。”
香兰道:“老太太爱惜,这怎么当得起。”
琉杯笑道:“是姑娘福气厚。”
正说着,林锦楼走出来,把八宝盒拿在手里,打开一瞧,只见当中盛放八样赤金镶各色宝石的首饰,镯子、金钗、耳环、簪子、挑心、梳篦、花钿、华胜,皆是各色兰花样式,宝石色浓鲜丽,花样精巧非常。林锦楼看了一眼,笑道:“这是单给香兰的,还是旁人也有?”
琉杯道:“单是给香兰姑娘一个人的。”
林锦楼笑道:“劳烦你跑一趟。”
命人厚厚赏了。 琉杯攥了赏钱出门,回头看了看畅春堂大门口挂着的两盏红灯,不住啧啧摇头。跟着同去的婆子不禁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琉杯感慨道:“也就两三年前,香兰刚进府的时候,就是个柔柔弱弱的小丫鬟,受曹丽环欺凌责骂的事还在我眼前呢,啧啧啧,想不到想不到,她竟有这个造化。”
婆子忍不住笑道:“你瞧她生得那模样儿,水葱似的,甭说是男人,老身我瞧着都心动,如今飞黄腾达也不奇怪,爹妈给了个好皮囊。”
琉杯仍摇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哟。”
便再不肯说了。今天晚上是林昭祥巴巴打发人来让林老太太找一副好首饰给香兰送去。林老太太仔细挑了半晌,方才选了两套,送与林昭祥过目,才择定这一套送来,这里头有多大的文章在,岂是一副好皮囊便能说得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