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周半山环成九曲的匝道,靠外侧处光溜溜全无遮拦,甚至还有一点浅浅的滑坡,似乎一不小心,就会跌下山崖,落入无际汪洋之中。 匝道内侧的山壁,正是这一道考验的关键。 从卢趋时口中得知,此刻站在匝道之中,面朝山壁的两人,一人名为杜煊礼,一人名为庄得功,正是幽寰宗玄元宫不日即将结丹的真传弟子。 论修为,这二人倒是和红云小会中归无咎等一行人大致在伯仲之间。不过既未代表幽寰宗参与小会,那么这二人之修为,自然在萧天石、张宏辩之下。 二人面朝之山壁,赫然竟是一道浅浅的壁画。这壁画高度约有十丈,和匝道宽度相似。不仅如此,这壁画似乎和匝道偎依而存,同样绵延无际,环山九匝。只不过一个水平,一个竖直。 归无咎突然觉察,所谓“九周半山”,多半不是指的那环山匝道九周有半,而恰恰指的是相伴的壁画。 杜煊礼、庄得功二人,站定在匝道第四周接近半山腰的位置,面壁凝思。 这壁画荤荤大端,包罗万有。所绘之物有花鸟鱼虫,山水木石,刀枪兵刃,甚至大段大段的书法篆文,也无所不备。不仅如此,许多鬼画符一般全无规律的划痕线条,或直或曲,或深或浅,或简或繁,同样掺杂其中。 但有一条,所有的这一切图案,都容纳于“壁画”上半部分五丈左右的空间内;相邻的下方却只为两条相距五丈的平行线所圈定,其中异常的光洁平整,好似特异空缺出来的白卷。 杜煊礼先动了。 只见他手中忽然出现一柄灰扑扑的八棱方锤,手腕一抖,运力一震,狠狠地往往那壁画中砸去。峭壁所中之处,正是绘了一株蒲草。 铜锤中壁,并未出现想象中的山石崩裂。只听一声脆响,那一株蒲草图纹吃了一击,竟尔迅速变淡便细,瞬息之后就彻底消失了。 透过云层遥遥可见,杜煊礼倏尔露出喜色。同时他身躯一挺,伸展双臂,似乎摆脱了什么极重的枷锁,突然步履轻快的沿着匝道狂奔。 原本杜煊礼就在庄得功之前五六百丈,此刻狂奔一阵,很快就拉开差距。转眼间,杜煊礼已然在第四圈领先了四分之一有余。 那三十余位幽寰宗弟子,半数以上并不识得杜煊礼、庄得功两位前辈,眼下只权当开开眼界,要么观棋不语,要么说些无关痛痒的话。 不过另有十余人却和卢趋时一般,乃是大族出身,有几分见识。对于杜煊礼和庄得功似乎都颇为熟悉。此时正在你一言我一语,讨论谁人更胜一筹。 归无咎一心二用,一边关注九周半山之上,一边听他们议论。 只听一人道:“我听宋长老说,杜师兄和庄师兄在百龄以下的真传弟子中,俱可排名前十之列。二位师兄在《玄元根本大戒经》中的领悟都在‘八变’层次,难分轩轾。不过杜师兄破境较早,功力要领先一些。”
另一位身形精瘦的弟子低声笑道:“你这消息是多久之前的故事了?我却知三月之前濒临结丹的几位师兄比试一场,却是庄师兄拔得头筹。”
...... 山道之上。 此刻庄得功终于有所动作,他自袖中抽出一柄二尺长短的短剑。 庄得功并未如杜煊礼一般,持剑攻击壁画中的图形。相反,此人立在一只羊首蛇身的图案下方,约莫五丈宽的“白卷”处,剑气飙射,竟以剑为笔,在空白墙壁上作画。简简单单两三笔,勾勒出一只活灵活现的草中灵狸。 归无咎定睛观看,这一只灵狸,笔意间暗藏了许多变化。 图案既成,庄得功同样身心大为放松,好似溺水已久之人突然呼吸到新鲜空气。略一调整筋骨,用力一磴,同样发足疾奔。 此时的杜煊礼早已停下脚步。 庄得功奔跑之势,比刚才杜煊礼可要猛烈的多了。眼看用不了多久,便能后来居上。 杜念莎正在用传音入密之法,向归无咎介绍九周半山的方方面面。 一旦进入九周半山的匝道,便会受到一股莫名的压制之力,向上前行,颇为不利。显而易见的是,攀登愈高,就说明测试者潜力愈大。 能够进入第八圈匝道的,已经是千年一出的杰出人才。 而若能突破前行到第九圈匝道,更是万年一出的雄杰之资。 至于九周之后,那忽然陡峭的“半圈”山道,又被称为“天悬大道”,数十万年来道上留名至今,仅有四十九人。 九大上宗,除却立派初祖以外,三十六万年来所诞生的天尊总数,正是四十九人之数。 归无咎沉吟道:“以诸位大能的眼力,再印证以小会之上使出‘擒龙伏虎拳’的一番争斗,年轻一辈的真传弟子功行到了何等地步,早已洞若观火。更不用说‘元元’的‘天高三尺’秘术,更是精准无差。这九周半山大费周章,似乎并未见有何特异之处。”
杜念莎道:“不然。此山别有独到妙用。”
此时,卢趋时旁边的方脸青年开口道:“庄师兄年轻时便以勇猛精一为心法。今日舍却他擅长的路数,便可知他本意并不在这山道之上多争一步半步。愚以为,庄师兄必定是别有心得,方才敢于相试。”
“不过正因其心境豁达,朱某反而更看好他了。”
卢趋时思考方脸青年之语,良久,终于缓缓点头,表示同意。 卢趋时右手边那位矮了半个头的修士道:“不论哪一位师兄能够取胜,这两位师兄的资质,足以登上六周山道。将来进阶元婴四重的资格,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了。大能之上的境界虚无缥缈,不知有多少英杰弟子都折在里面。将来我等能够和杜、庄二位师兄平分秋色,也算是不负此生了。”
方姓青年、卢趋时二人都点头附和。 不过,那位距离三人稍微疏远、脸色煞白的青年,原本一动不动,听到三人此语,却不经意地皱了皱眉头。 此时,杜念莎正在讲述九周半山的独到之秘。 各弟子之战力、根基固然通过小会的比斗足以衡量,而悟性资质与道基、道缘三位一体,不分彼此,也自然能够知晓。 但道途之中纵然天资相类,另有一种差别,也不可不察。 原来修道之人所走之路,有疾迟、顿渐、简繁之别。上至体悟天心的修道士,下至凡俗间一介武夫。有一类人为数不少:此辈悟性超卓,资质不凡,自身修炼的过程亦是无往不利、勇猛精进。可是若让其创制新法、开宗立派,就不免强人所难了。 而另一类人,不但自身修为精湛,同时更能推陈出新,大兴造作,成一代宗师。 听闻此论,归无咎观看山巅之上你追我赶的杜煊礼、庄得功,心有所悟。 杜念莎续道:“这九周半山之环山壁画,上半部分尽是各色图案,而下半部分却全为空白。故而又名之为‘两行书’。”
“九周半山两行书,破而有立新意出。”
“那些形形色色的图案,每一道都代表着一种法门、规矩、道术见解,共同构成了九周半山的束缚之力。若要证明自己的潜力境界,有两种办法。”
“一种是如杜煊礼一般,名之为‘破’。将那些图案彻底击倒,打碎。每击破一图,九周半山对自身的束缚便会减轻一分。自然也就解放了向上行走的余力。”
“只是,若是选择这种方法,九周半山之试就与小会比斗无异了。”
归无咎道:“想必另一种方法,如庄得功一般,是‘立’,是创造。”
杜念莎道:“正是。那些壁画图案中蕴藏的道法,说它简单,不乏极有新意之着;若说复杂,又绝对没有超过初入金丹境者的理解范畴。两行书,两行书,一行留白,一行已著,正像是一副空缺了下联的对联。”
“想要抵消其带来的压力,除了直接将之摧毁外,更巧妙之法无过于创造一道新的道念痕迹,和原有的图案完全制衡、抵消,从而收到阴阳中和之效。”
归无咎赞道:“妙哉。”
杜念莎补充道:“不过这仅限于前九匝山道。你看见没有?最后陡峭的‘天悬大道’,由于完全竖直的缘故,壁画,匝道已经合二为一。足下所行之处,即是‘两行书’的图案所在。这条道上,仅有‘立’之法,‘破’法已然无用了。”
“前九匝,为一代之才;天悬道,却是万世之尊。”
“现在庄得功所绘之图,用不了多久就会消失,重新恢复白卷模样。不过,天悬道上四十九位天尊手迹,却是万世不磨。”
历久以前,对于九大上宗来说,真君大能不绝,乃至正位斩分大道,都是本门莫大的喜事,谁还去管这位大能走的是简明精一之道,还是富于创造力的推演变化之道。年轻弟子来九周半山相试的,绝大多数人也是选择更简单省事的“破”法。 时日既久,各派才逐渐发现此处有着不可替代的价值。尤其是三十六万年将至,对于‘完道’之路尚未完成的七家宗门而言,衡量“创造力”的高下更是至关重要。 九周半山,如庄得功一般,一试‘立’法,才成为各派真传力所能及之下的首选。 此刻,杜煊礼、庄得功已经初入第六周门径。透过云雾可以看到,二人面色通红,显然已经接近自己的极限。 杜念莎斜眼看了归无咎一眼,终于忍不住跃跃欲试之心。 快到自己二人出场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