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斗后,慕高远、谷元思、郦羽三人,各有计较。 问起在隐宗诸嫡传之中地位,冷化并未隐瞒,而是直言相告。 谷元思、郦羽二人,来时亦是万丈雄心,意欲和隐宗诸位嫡传一一较量。但是这一场比斗之后,窥见双方差距,却是不敢再如是想了。若只敢迎战功行不如自己者,又未免做得难看。于是收敛锋芒,只说周游各宗,观览风情人物。 暗中思量,若是将来相处得熟了,抛却胜负之念后,总有再切磋的机会。 冷化自是无不应下,并遣两位师弟为谷元思、郦羽安排行程。 慕高远却有所不同。以他功行,和隐宗第一流人物再论胜负,实是合情合理的要求。 待他言明将要寻了姓名门户,一一周游拜访时,冷化却笑言道:“隐宗排名在某之上的各位嫡传,眼下都各有要务。若是现在去寻,只怕无缘得见。所谓一静不如一动,慕道友不如先在此安居等候。冷某同步传递了消息。待诸位师兄事毕,却让他们主动来回访于你。”
慕高远连声逊谢之余,终还是允下了此议。 略一沉吟,慕高远以为今日比斗之地气象甚佳,也不必改换别处。于是在这双崖之地,结庐而居。 七日之后,辰时。果有一道遁光盈盈一照,落于近前。 慕高远心有感应之下,应声而出。 来人也不通报姓名,面色如恒,不见悲喜。 只见他气机一沉,似乎要待慕高远法力心意彻底跟手,以免占便宜的嫌疑。 然后,出手。 此人所动用之神通,乃是臂上双环。法力一起,两件法宝隐约透出惨然光亮,旋即似为一道丝线所引,兜兜转转,朝着慕高远面前打来。 此双环运转之势,既是速度迅捷无伦的杀向敌手,本身又围绕此宝之圆心,缓缓自转。抑且随着此环之转动,似乎其正面、背面迎敌,效用生出刚柔之变,堪称玄妙无常。 慕高远双目微眯,似乎判明其中虚实。两袖一甩,又是那两袖青蛇吐信化剑的法门,一个倏忽,便从两枚圆环之中穿透过去。 两环之中的神通之势,亦被轻易破去。 来人微微一讶,旋即颔首道:“我输了。”
留下这寥寥三字之后,便翩然而去。 实则他的双环神通,别有妙用。本身随着双环自转暗藏阴阳之变,这是高明对手皆能察出端倪的;但是其中还另外藏有一种妙处。 似这等在攻向敌手的同时,自身亦处于繁复变化的手段,按说当是走的精密繁复、以我为主的路子。若以此解,便大谬不然。那双环的阴阳之变,若是遭遇敌手的外力攻袭之感应,却会自然而然的汇同此力,借为我用。然后再添加一重变化,阴化为阳,阳化为阴。到时候敌手自以为是的克制手段,定会弄巧成拙。 这一式是近数年来,自荀申“青山观我应如是”的观山法门中借鉴而来,只是精义稍逊而已。 然而今日之交手,双蛇吐信,双剑一出。那阴阳双环竟似没有产生任何感应和变化,便匆匆落败。 如果说和冷化的这一战,慕高远凭借毒蛇吐信的剑术补足最后三尺距离,由是致胜,似乎略显荒谬了些;那么今日之胜,却真真切切有了几分玄机难测的味道了。 三日之后,第二人来访。 又三日之后,第三人来访。 这三人的斗战节奏,亦是相当一致。 论道行,此三人较之冷化,明显胜过。和慕高远相较,大致在伯仲之间。纵然是眼力高明的天玄上真来看下注,也当以为会是一场好胜负。 只是貌似相近的道行,落实到斗法上,却无一例外的产生了相当悬殊的结果—— 三战之胜,慕高远都胜得干净利落,他那两手剑术,实难称得上如何惊才绝艳;但用以克敌制胜,却是最实用不过。 又过了三日,慕高远迎来了第四位对手。 此人一反常态,见面便自报姓名,单名一个字:岚。 这一场交手的过程,亦和前三场有了些许的不同。 岚的防御手段,已经近乎于颠扑不破的程度。其“含苞待放”神通一经使出,果然首次阻住了慕高远之攻势。 但是就在战局难解难分之时,岚却忽然认输,然后仓促告辞。 对于此战的结果,慕高远亦坦然受之。 对方既然认负,便有认负的理由。若不主动言明,他也不会追问。但他确信,道行修炼到这一步,所做的一切总不会失了章法。所以他也不会生出无病呻吟之念,以为“胜之不武”“胜负未终”云云。 慕高远振作精神,静心等候。 可是三日之后,预定的节拍被打破,并未再有人前来挑战。 一连又等候了半月,果然一直杳无音信,连冷化亦并未再度出现,传递音讯。 对于先前来访者,慕高远已渐渐打探分明,多半是隐宗三位嫡传之下的岚、韦皋、谈旻、郤方四人。 慕高远不由想到:莫非是隐宗一方本以为不需动用归无咎、荀申、陆乘文三人,单凭岚等四子,便足以胜我一筹,如此方能展露自家底蕴?但是不遂其愿后,终至骑虎难下了? 想到这里,慕高远对于隐宗的风骨器量,不由略微看轻了两分。 又过了半月。 慕高远心中定计。再等上最后三日,若是依旧是如此情形,自己便提前回返。 可就在他在山巅静坐之时,风云突变。 日光隐去,云雾一收。 不知是在慕高远心田之中,还是这天地间的真实存在,似有“叮”的一声响。 慕高远猛然抬首一望,天上似有一滴水珠急速坠下,清光裹动,熠熠生辉。 那水珠下坠之势极快,几乎如梦如幻,刹那之间便出现在慕高远的面前。 迸裂。 水珠一分为二,左右各有一道,急速膨胀,好似瞬间化作两道气机充盈的广袖,又如两道磅礴丰沛的水龙卷。 然后经历一瞬间的转折,两道水象完成了由博而约的转化,变得愈发细腻具体,宛若两只青蛇。 青蛇口中吐信,凝形双剑。 竟是慕高远的得意神通。 慕高远的脸色立刻变得极为精彩。 但是他心思虽然万变,一瞬之间做出的抉择却并没有错。 如法炮制,印证神通! 双剑一合。 正面交锋。 慕高远心神剧震。 神通对上的一瞬,他那两柄在形下凝实之道上臻至甚高境界的宝剑,竟是宛如木质一般,瞬息间由剑尖至剑身,被碾成无量微尘。 只一息之后,只留下一件光秃秃的剑柄。 借助一滴水,描摹神韵,演示神通,反胜于己,而所动用之法力却并未超过。这是何等匪夷所思的手段? 慕高远正自茫然,转首一望,半空中似有一个背负双剑的身影一闪而逝。 慕高远念头如电,这分明便是天罗石照影中所见的那人。 心中一动,匆忙间便要去追。 那残存未化的水滴之形,却忽地摇身一变,凝成一枚玉简,跌落在慕高远掌心之中。 略微迟疑之后,慕高远摩挲玉简,凝神感悟。 旋即,他面上浮现出不可思议的惊喜,恍恍惚惚,如在梦中。 …… 归无咎足不沾地,却已返回半始宗地界,转身遁回了小界之中,好似只是做到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经由照影石一见之下,立刻断明。慕高远所持,乃是以上古道法、道门四十九剑阵中“双龙吐息阵”为根基,融合其余十一种阵道,炼成的一种实相剑术。 这等层次的人物,心气甚高。若以酒色财气、珍稀法宝、名位厚赂拉拢,自然无用。其心心念念之重,唯有成道二字。 而最能够助他的,远近所见,唯有归无咎一人尔。 各家经典,古今传承。好似一幅画卷被反复涂抹,叠床架屋,正正的源流早已不可辨别。就算是人劫道尊亲自作法,想要断明哪一言、哪一语是出自哪一脉络的古法源流,只怕也未能尽善尽美。 但归无咎在阅览百家经典的过程中,却可以凭借《念剑演化图》暴力拆解,使其纲举目张,判然清明。 这一月有余,归无咎依照慕高远的斗法路数,将百家经典之中与他相合的四十九剑阵道术淬炼规整,作法相赠。 有了这一场大因果,不愁慕高远不肯诚心为隐宗效力。 说来慕高远虽也算是个人物,但终究距离归无咎的眼界,尚有相当距离。归无咎之所以肯为此费心,另有更深一重的思虑。 上次清浊玄象之争,荀申更进一步的甚深手段,终究未能胜过利大人一筹,令归无咎颇感遗憾。 棋手有棋手的神通;棋子亦当有棋子的活力。 能否亲眼见证三十六子中以弱胜强,又或者干脆是三十六子以外的人物打翻定序,是归无咎甚为关注的一事。 本来做成此事可能性最大的当属元鳄一族余荆。此人与陆乘文原本便是半线之差,如今恢复心念,又得强援,决然不可小觑。 但是元鳄一族既已走到了自己的对立面,乃是归无咎千方百计想要扼杀的威胁,又岂能希望他成功? 而今日这位慕高远,道行相差不远且不说,更妙的是他所修道法本身,竟也有极大的提升潜力;又潜在的位属本方阵营之中。归无咎自然不肯错过。 入得小界温泉之中,秦梦霖早已在此相候。 二人相视一笑,便浴身水中,调和气机。 今日与慕高远见面的“形式”,正是秦梦霖的安排。 若是依归无咎的性子,或许选择当面与之相见,演法传法。 但秦梦霖却做出如此布置。 秦梦霖言道,骤然赠予真法,恩德甚重。唯有威不可测,留下悬念,方能使其敬服之余,心意秉正。这并非是玩弄权术,而恰恰是最省力、合理的最善之法,化解了慕高远道念之中得法过易的弊端。 归无咎深以为然。 就在归无咎神意将定之际,秦梦霖忽然言道:“似有一事未尽。”
归无咎心生诧异,神意念转略无疏漏,答道:“何事?”
秦梦霖微微摇头,皓腕一抖,已将一物托在掌中。似是一枚水滴形的玉坠。此物归无咎往常也见过几次,据秦梦霖所言是其师阴阳道主人所赠之物。只是归无咎分明记得此物是半透明的浅绿色;但是今日取出,不知为何却微微发黄。 秦梦霖思索半晌,心意一引,已将真宝金丹渡出体外。 归无咎会意,随之如法炮制。 两丹相合,闭目感应一阵,秦梦霖道:“找到了。”
二人心意相通,归无咎亦立刻望见玄机。 原来,先前和慕高远相斗时,他曾生出一个念头。意在精准御使法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将其双剑神通彻底化去。 可是激斗之中,归无咎这个念头却是有意无意的忽略了。 最终,慕高远化形双剑,分明剩下一双剑柄——以归无咎法力度量之精准,可以说是不可能存在的失误。 除了道门四十九剑阵之外,慕高远神通道术之中,竟然另有玄机。虽然所占比例不多,却似恰恰是他能在百尺竿头、再进一步的倚仗之一。 归无咎暗暗摇头。 以他的神念之特殊,若是有甚侵凌秘法来攻,断然不可能成功。妙就妙在这一丝遮蔽之力没有一丝攻击性,对归无咎本人也无有任何损害,所以竟能忽略过去。 若非秦梦霖有阴阳道主人所赠、能够体察任何不谐的秘宝傍身,今日还真的要错过些什么。 二人合力,仔细观望一阵,终于看破了端倪。 原来,这双剑的形下之道之所以如此干净彻底,竟是借鉴了武道中的一丝手段。因其未入真流,所以不必借助武道元域,亦能发挥出些许效用。 秦梦霖沉吟许久,忽道:“你信我否?”
归无咎笑言道:“你我一体同心,岂有信与不信至理?”
秦梦霖微微点头,断然道:“动用她留下的那道印信,去寻一寻她。”
归无咎道:“无论是八十九年,还是七十七年,时机似乎未至。”
秦梦霖摇头道:“我心中是如此感应。武道传承之中,多半有什么意外的变故。你今日念头遮蔽,亦由此而来。空守旧约,只怕就晚了。”
归无咎靠到秦梦霖近身处,轻抚香肩,笑言道:“我本以为与她相关之事,梦霖你会来个不见不闻;却不想你从容如此。”
秦梦霖似笑非笑道:“哪怕是个凡夫俗子,路上遇见投缘的小猫小狗,紧随着不肯离开,索性带回家去,也是常事。一个根骨不凡的暖床丫头,总比小猫小狗有用的多了,岂有天予不取之理?你又并未做错什么。”
“只是,她是你的,你是我的;判然分明,我又因何不能从容以待?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无咎。你说,是也不是?”
归无咎只觉一个恍惚。 虽然魂魄心识尽归本位,但是身负一身精湛修为后,秦梦霖的言谈举止,难免端庄自持,终究会与旧时有些不同。 但是现在,当初那个促狭明慧的秦梦霖,好似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