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之后。 一座四十二丈宽的银甲巨舟凌空穿渡,所过之处白云排闼,如浪分形,划出一道长长的裂痕,久久不得愈合。 此舟之下数十里,自有碧波翻涌,连绵无尽。 舟前宽阔空地,自有玄妙的阵力护佑,温润无声。正中位置,归无咎盘膝而坐,静览风云。 归无咎身前处,却砌成一池,当中填满褐色土壤,种植一树。 此树介乎于乔木与灌木之间,高约丈许,根茎并不甚粗,至多不超过儿臂;只是其叶却甚是宽大,几乎相当于两只手掌大小。睁眼细看,最顶尖的处那一枚树叶之上,有一只两三寸长短、与蚕有七分相似的白虫,安静栖息。 片刻之后,此虫忽然有了动静。却见其不紧不慢的爬到当中某一片树叶之上,一阵啃噬,似乎是以此绿叶为食物。 待其食讫,又爬回枝干顶端。 归无咎身旁,有一位身形清瘦的老者转步上前,将这枚树叶揭下,双手呈递与归无咎面前。 此人正是随侍出行的尘海宗长老,柳长老。此行之中,忝任副使之职。 归无咎伸手接过,微笑道:“有劳了。”
定睛细望,才发现这枚树叶另有玄机。但凡被那蚕虫啃噬的树叶镂空之处,恰好形成文字,俨然是阴刻一流的手法。 海内海外遥隔迢远。此时这座“银背玄鼍舟”已一连穿渡过三座地脉传送阵,一步遁出海界。寻常的联络之法已不堪用,唯有着神异非常的“双生寄灵蚕”和“鸟纹翡叶书”相结合,神思遥通亿万里,方能起到传递消息之妙用。 当初归无咎在荒海时,见识过鼎中以沙盘显字传讯之法,与之道理相通;但规模上却逊色了许多。 寥寥数十字,一览无余。 阅览之后,归无咎心中暗赞。这真幻间事机变幻之迅猛剧烈,当真一去不返,远远超过常规。 “双生寄灵蚕”和“鸟纹翡叶书”原本也是尘海宗一桩异宝。单以其在密库灵湖之中显化之形貌来看,是一条八尺有奇的大青鱼,却要较归无咎阅览经典秘册的分量还要重得多了,仅此于门中几件压轴重宝而已。 此宝之设计,本是为了有朝一日尘海宗在势力范围之外极为遥远之地设下秘密根基,彼此连通消息所用。之所以大非周章搬上银背玄鼍舟,是因为在归无咎出行之前的那一日,又发生了一事。 南斗宗宗主有琴文成在闭关之前,启下一件异宝。 此宝作用也与“双生寄灵蚕”雷同,同样是用在诸宗间传递消息。凭借诸宗先前定好的一份符契文书,便可周流讯息,略无窒碍。 只是此宝只得在内陆六宗——九重山、南斗宗、御虚宗、尘海宗、定盘宗、星门之间作用。否则不劳远渡,归无咎便可与上玄宫取得联系。 若如往常一般,诸宗每一次交涉皆历时一年半载,那么归无咎此次出行,至多二载之内便能回返,也不值得大费周章;正因为如今诸宗有了迅捷交流的机会,如能第一时间将讯息告知于归无咎之手,或许于交涉成败至关重要。 有琴文成与龙方云、尚明博等人通谋,其用意在于—— 先下手为强,将九重山一方的约战之法——其契约之中的“后门”正式通告,既告诸别宗,也要九重山一方给一个明确的答复。 这是以进为退、争取时间的法子。 对此九重山很快的给出了回讯——九重山与赤雷天是友盟固然不假;但却不涉合纵争斗。若是南斗宗等不信,大可补签一份文书契约。许诺凡是九重山的停战之约,对于赤雷天一并生效。 堵上这一漏洞,龙方云等人却并无丝毫喜意。因为其爽快答应,意味着众人近日以来的猜测可能为真,九重山极有可能预先备下秘药及可堪成就之人。 二月之前,九重山竟反客为主,借力己用。百里开济借助南斗宗这件传讯秘宝通告六宗,九重山又破解了一位大药——定盘宗“容身玉露”,已有替代之物。 定盘宗若要约战,就请自便。 虑及定盘宗眼下并无日曜武君,九重山也不会以势压人。掌门百里开济不会出手,各自遣出门中明月境长老,一决胜负。比试之法,可仿尘海宗、星门与双极殿邀斗的擂战之法,也可别出心裁;一切任尔自便。 咄咄逼人之势,跃然可见。 天地间裂分十二,为巨擘宗门据为根本的上乘秘药,竟果真以止不住的势头被接连破解,当真是教人如梦如幻,难以置信。也不知百里开济自何处得了逆天机缘。 定盘宗也不甘示弱,未过几日,便发还回书,与九重山一决高下。聚战时辰,便定在一年之后。 至于刚刚收到的这一份虫叶符书,却是言道乐思源自昨日起已决意闭关,冲击上境。 不出意外,待其破境出关,当是四年之后。也不知他仓促为之,是否有十成把握。 正思量间,舟中楼阁门户突然洞开,两个人影一前一后,联袂靠到近前,请安行礼。 这两人,一个圆脸丰唇,面如冠玉;一个黄带簪花,轻盈可喜。正是归无咎五大弟子之中与己干系甚重、故而携起同行的钟业、甄蕊二人。 二人请安之际,柳长老微一躬身,便不着痕迹的退下了。 除了“鸟纹翡叶书”显兆,常时柳长老并不上前罗唣。至于同行随侍的四十位侍从,更是被归无咎发落一旁,极少差遣,权当外出游玩一回,此时皆在舟中锤炼功行不提。 归无咎微微一笑,言道:“两位徒儿有何事?若事涉道术,直言无妨。”
钟业连忙上前一步,长吸了一口气,大声道:“恩师恕罪。其实……是钟业欲与甄师姐赌斗一番,请恩师做个见证。”
归无咎闻言诧然,抬首一望。 钟业面皮微微发红,一副踊跃试的神态;而甄蕊却是嘴唇含笑,明明有一般的跃然萌动之意,却又混杂着几分扭捏含蓄,愈发天真可喜。倒像是小孩子得了什么珍稀玩具——俨然是既想在人前展露,又要藏而不显的矛盾心理。 归无咎缓缓言道:“若是赌斗功行……你四师姐可是在你之上。”
钟业微微一仰首,面目见显露出几分不忿,连忙道:“恩师有所不知。方才弟子与师姐讨论道术。师姐言道,就算限制本身真力与弟子相等,真正交起手来,亦能胜弟子一筹。”
归无咎心中一动,笑道:“你不肯相信?”
钟业眉毛微挑,自信言道:“自然不信。只是若私下比斗,斗到要紧时节师姐多使上一分半分力,弟子也未必能够及时察觉。故而冒昧请恩师当面监督,杜绝舞弊。”
武道之中的低境界修士,自然不能如明月境高手般举动从容,无缝无隙。但是钟业对于自己的道行天资却极有自信,自忖早已臻至力贯全身、武合神气的妙境,一击之下,绝无任何不均、不平、不谐、不匀的疏漏处。 钟业对于甄师姐是极为佩服的,情知她资质之高匪夷所思,尚在自己之上。但钟业深信,甄蕊于自己的优势,也不过是同等境界之中炼出的真力更厚罢了;若是双方动用的真力相等,他便不再任何人之下。 甄蕊嘴唇微微一扬,似乎赧然之中夹杂着一丝不以为然,低声道:“哪有什么‘要紧时节’,不过是一招两式的变化。”
钟业眉头一皱,挺起胸膛,虽未再出言反驳,但清楚可见,甄蕊这句话对他触动甚大。 归无咎深望了甄蕊一眼,低声道:“我准了。”
言毕伸手五指一划,凝练出一道方圆十丈的气罩,如棉似铁,六合浑一,围成一方小小的擂台。 钟业闻言一喜,缓缓伸出右拳,叫道:“师姐,请。”
甄蕊亦上前一步,伸出脆嫩如玉的拳头,与钟业轻轻搭住。 这一步称为“合力”,明确双方动用真力的界限。 三息之后,钟业、甄蕊同时一颔首。双拳一靠、一分,二人同时出手! 然后…… 结束了。 这场比斗刚刚开始,便立刻结束。 结束得出人意料。 不是戛然而止;而是真正的“结束”了,分出了胜负。 只是一个刹那,钟业的身躯便跌倒了出去,后背猛烈的撞击在归无咎立下的气罩之上;虽未受伤,但一时间也不由地气血翻涌。 而甄蕊,只是身子微微一晃;然后隐约望见,她双腿微微一颤,似乎有些发软。 钟业气机平复之后,右手拂额,双眸之中尽是困惑。 这一战的过程,并不复杂。将那电光火石的一瞬拆解,经过是这样的—— 钟业击出一拳。 甄蕊击出一拳。 真力相交,果然旗鼓相当。 然后…… 甄蕊击出了第二拳;而钟业并未能够击出第二拳。钟业胸口中招,立仆。 表面看来,似乎没有什么不对。 可是—— 他钟业既然已经到了“力贯全身、武合神气”的境界,为何出拳会比对方更慢? 这简直匪夷所思,超过他知见之界限。 归无咎上前两步,来到甄蕊面前。伸手往她小腹一按,将她丹田之中汹涌难制之物镇定。 得恩师之助,甄蕊似乎松了一口气,身躯立刻一软,面上殷红一散,立刻呈现出不正常的苍白。 归无咎掌心绵力散出,将甄蕊身躯包裹,然后助其缓缓平躺下来,梳顺气息。 出神良久。 归无咎转过身来,声音和悦之中又隐见深邃:“吾徒非凡人也。进境比为师预料的要快了许多。只是,此法远未到足以实战的程度。”
甄蕊气机略缓,面上依旧是有几分羞涩,低声道:“恩师恕罪。法门初成胚胎,弟子只是心痒难耐,想试上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