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一日。 九重山仙台山双渡峰道场,采光耀烨,射冲斗牛。 一位腰悬金鞭、身着蓝袍的长髯中年,远远自一座梭形飞舟中纵身落下,三两步迈进。 定盘宗执掌,染见浮。 此回所谓的“更名大会”,百里开济尽邀一十二宗执掌,无论敌友。 只是其中措辞自然有所差别。 似发给上玄宫的文书,只是寥寥数语。看似官样文章之中蕴藏中心照不宣的争锋夺气之意。恒霄宫主既不肯示弱,那是定然会赴会无疑。 但是其余诸宗执掌,尤其是与百里开济位属敌对的宗门,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彼等能够出现在这里,自然是得了足够可信的承诺。 譬如眼前这位染见浮,便是其中之一。 在染见浮光临的一瞬,又有两道遁光前后脚紧跟,相继落到近处。 一座臃肿之极的云鱼飞舟;一座似方似圆的飞楼,皆是较染见浮的云梭飞舟大了一倍有余的上乘宝器。 两座飞舟之上,又降下二人。 染见浮索性等候了数息,待两人站定,从容一礼,招呼道:“于道友。蔚道友。有礼了。”
那二人正是水冥宗执掌于雪峰,和双极殿执掌蔚宗。 于雪峰、蔚宗回声招呼了染见浮;然后这两人之间又客气了两句。 水冥宗暗中已被百里开济收服一事,天下间除了百里开济自己、六牧岛主之外,便只有子印真灵苏菜菜或能感应。在其余人看来,水冥宗乃是不问世事、严守中立的身份。 表面上看,这三人,一人是上玄宫一方;一人中立;一人是九重山一方,恰好分属不同阵营。 但是三人均非至境修为,算不得胜负之关键。所以此刻见面,也不至于剑拔弩张。 三人同行,倒是一派言笑晏晏的景象。 十余息后,染见浮三人走到道场近处。抬首一望,均不由一怔。 原来,这一片双渡峰道场,在外边看着光鲜,彩光烨烨,层叠交映,好似是操办了一场大宴的模样;但是走进了看,场面实在有些乏善可陈。 一座三重高台。 最中心处一座丈许长短的长席。二三重台阶上各有数目不等的小席,想是为九重山诸位长老所设。 但说那正席之上,只备下了五六盘时鲜瓜果蜜饯,六七道素席,便再也无了下文。 武道之中可不比仙道,讲究什么“返璞归真”、“大道尚简”。这些场面上的安排,等级森严,可是丝毫差错不得。 似这等十二宗执掌齐聚一堂的盛会,往常唯有每隔千载的灵药交换会才得出现一次,按理说当置下三百六十碟的大席。 就算是此时正宴尚未正式开始,也得布下瓜果三十六席、点心三十六席、前菜三十六席,共计一百零八个盘子。 九重山此举,可谓大为失礼。 染见浮不着痕迹的瞥了一眼,见蔚宗似乎面有不豫之色,这才稍稍放心。 显然蔚宗作为九重山盟友,也并不知情。可见今日之事,并非刻意针对敌家所设。 至于于雪峰,却是一脸无有所谓的态度。 他身份特殊,早已做好了准备,今回前来,眼观鼻,鼻观心。不教旁人看出任何与九重山的蛛丝马迹。 染见浮勉强一笑,言道:“两位请入席吧。”
三人正欲拔足,忽见高台之下,迎来一个年轻人。此人唇红齿白,目光甚是灵动,只是修为止有星境,看来是九重山的侍者随从一流。 这年轻人恭敬一礼之后,连忙伸手一引,赔笑道:“三位的座席在那里。”
顺着他手指一望,就算是打定主意和光同尘的于雪峰,也不由一愕。更不必说染见浮、蔚宗二人。 原来,这年轻人所指的方向,正是高台之上第三重,原以为是九重山长老所陪坐的客席。 那年轻人明显面色颇不自然。不过,他瞥了三人一眼之后,还是快速出言道:“三位掌门请看。”
“您三位和玉蝉山祝安平掌门、星门尚明博掌门,位居第三层。”
“南斗宗有琴掌门、御虚宗桑掌门、尘海宗乐掌门、断空门简掌门、赤雷天殷掌门,位居第二层。”
“至于第一层高台,是敝派掌门和上玄宫恒霄宫主的座席。”
染见浮定睛一望。终于看清。原来最高层那一席虽然甚宽大,但是果然并非十余人围坐所用。一东一西,只布下了两个座椅。 蔚宗心情大坏。 十二巨擘宗门,没有哪一家敢说日曜武君传承不绝。所以无论到了何时,只要身兼一宗执掌之位,明面上总是平辈相交的。百里开济虽然势大,但也不能完全不顾及他人感受。 今日九重山的安排,失礼尚在其次,离奇失格,可谓是开天辟地以来的头一遭。 只是他尚未发作,却见染见浮并未责难于人,已径直往第三重去了。 蔚宗脸色变幻。 说到底双极殿与九重山乃是友盟。既然属于敌对阵营染见浮都不曾多说什么,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做亲者痛而仇者快的事,平白教人看了笑话。 只得悻悻然,往第三等阶处随意寻了一个座席坐下。 “其余五位日耀武君,功行虽在百里开济、姜敏仪之下。但同样也算是称尊一界的人物。今日同遭陪席,可谓奇耻大辱。若要挑事,总是他们先顶上。无有我等强出头的道理。”
冷静下来之后,蔚宗由是想到。 虽说是友盟,尽了识大体的义务,但是心中这一口气总是不顺。此刻竟也隐隐希冀,有人带头发难才好。 过了半刻钟,一青一白两道气机一卷,有两人联袂而至。 这二人并未借用任何飞舟法宝,但行步顿足,起落驻形,一任自然。仿佛空山新雨,虹霓化影。 靠近之后才看清,一位方面阔颐,着半身精甲,背上两根乌木棍左右交叉;另一位身形枯瘦,双臂过膝,虽然时时挽手,但是两道长袖依旧是曳地而行,面色淡泊红润。 真幻间中,不兴举伞之法。二人并肩而行,向中央靠拢,气机时时散逸,蔚宗等人都是感受到了极强的压力。 那年轻侍者虽有人情练达之功,但是毕竟道行相差太远。这时只能暗暗叫一声苦,然后硬着头皮上前说明情况。 禀明情形之后。 背负双棍的这位,眉头不自觉的一挑。 而双臂过膝的那位,却完全面无表情,可谓胸有城府之严。 片刻后,他长袖微微一摆。年轻侍者终于如释重负,快速告退;行出百丈之外,连忙擦拭了额头汗水。 这两人凝立一阵,驻足二三十息,果然往第二层的座席上去了,并未多事。 断空门简立泉、赤雷天殷融阳。 又过了一刻钟,尘海宗乐思源、玉蝉山祝安平相继赶到。 但因二人来到之时,因为已经先有了简立泉、染见浮等五人的“示范”在前,也未劳多费唇舌。尽管二人都面色十分诧异,但终还是不动声色,往各自座席去了。 又等候了一阵,再次见到两道强盛气机落下。 以规模而论,似乎与简立泉、殷融阳大致相当;只是精微丰润处略有不足。 这两人,一位中年文士打扮;一位红脸粗服,气质宛若乡农。 有琴文成合桑蕴若。 有琴文成还好说。桑蕴若却是个直来直去之人,最合武道风范。 略览此间布置,不待那年轻侍者上前指引,桑蕴若哪还不知其意。早把双手重重一拍,高声喝道:“这就是九重山的待客之道吗?”
声虽不高,但却在方圆千里之内,引出一股强烈的震动之力。 刚要上前的那星境侍者,忽地感受身体一酥,虽完全不曾受到伤损,但是似乎连最简单的舞空术也忘却了;好似喝醉了酒一般,从半空跌落。 正席上寥寥可数的十余盘盏,连通那些个水果茶点,一齐化作烟尘。 恰在此时,一个清淡声音袅袅升起:“数百年前。阖町氏古樵,今懒氏席乐荣。并称双璧,号称武道未来的希望所在。只是后来,你我却渐行渐远。可惜了。”
众人定睛一望,正席东向,悄无声息的多出一个人影,闲适落座。 除了此会正主——九重山百里开济之外,更有何人? 有琴文成、桑蕴若、乐思源、简立泉、殷融阳。五大日耀武君,皆是微一失神,旋即面色一变。 有琴文成、桑蕴若、简立泉、殷融阳四人,乃是与百里开济有过照面。四人此时心中不约而同的浮起一个念头:和上次相见之时相比,百里开济似乎突破了增无可增的极限,根本之厚,仿佛荷山而行;又大大飞跃一步。几乎到了不可思议、玄妙莫测的境界! 而乐思源成道未久,乃是与百里开济头一回碰面;更是心中一沉。 似乎百里开济的道行之浑厚,尚在上回试探交手归无咎之上。 除此之外,百里开济的话语和气象,飘飘渺渺,似乎超越了敌友、人我之界限,以一种极平等的态度和众人对话;堪称大为反常。 再联想到今日特殊的座席布置,只怕…… 今日之会,非比寻常。 百里开济一言既出,便冲着桑蕴若一笑。 桑蕴若眉头一皱。 刚刚百里开济这句话,似乎是对他所说。 “席乐荣”是百里开济即将更名换姓后的新名,这他是知晓的;但“古樵”又是谁?似乎指的是他桑蕴若?阖町氏古樵,今懒氏席乐荣,并称双璧……此言何意? 未等他琢磨明白,百里开济已转过身去,对殷融阳言道:“丰仑氏山城弘。你当年跻身丰仑氏内选,也是磕磕绊绊。不想最终也能一举跻身次席,也可谓笨鸟先飞了。”
“笨鸟先飞”这四字,用在常人身上是褒扬;但用来形容一位日曜武君,实在是大大的失礼。 但殷融阳却无暇顾及。 百里开济之言入耳,他只觉囟门蓦然多出一股迷障,异常烦恼;但无论如何也琢磨不透。 百里开济长声一笑,瞥了蔚宗、于雪峰、祝安平三人一眼,貌似萧瑟的言道:“徐华田、厉长平、许铭智。至于你三位本领根基皆属寻常,我从来就不曾放在心上。”
“如今认真比较,似乎内符六人、较之外符六位,还要稍逊一些。这可真是莫大的讽刺。”
“大梦不醒,我又何必强人所难?”
“说到底,尔等不过是做个看客,看席某人如何承揽这一界的气运!”
除殷融阳隐隐感到有三分头痛、晕晕沉沉之外,其余七八人,皆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应百里开济的疯言疯语。 席乐荣抬首望天。 下一瞬,望向天穹中烘然腾起的半醉云霞,他眼前一亮,低声道:“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