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轩辕怀,面目形容与先前任何时候都有所不同。 他似乎成了两道形象的混合体,既隐约能够看出服饰上的黑白条纹,但是面目轮廓,又别有一种疏宕空明的味道。且眉眼细微之处,分明能够看出是二象融合而成。 两种形象混合为一,气机流转,也微现紊乱,兼有飘浮不定之征兆。 归无咎心中忽地生出一种直觉,似乎轩辕怀此时无论哪一种“形象”,皆难以独立示现。所以退而求其次,呈此混同之象。 微微沉吟数息,轩辕怀睁开双目,慨然道:“好剑术神通。”
归无咎亦不藏头露尾,径直问道:“不知轩辕道友蕴养多久,方能恢复至神完气足的无漏之境?”
轩辕怀低首一想,道:“若是一应神通皆得运转无碍,无异于极盛之时,当有月余功夫。”
这个答案略微出乎归无咎意料之外。但是料想以轩辕怀心志之坚,自没有必要虚言矫饰。 归无咎点头沉吟,蓦然生出一个念头。 表面上看,归无咎空蕴念剑恢复圆满,须一载之功;而轩辕怀月余时间便能恢复圆满。二人高下,昭然若揭。 方才瞬息之间,归无咎亦作如是想。 但是深入推敲,却又有可商榷之处。 此情此景,有两件事令归无咎感到意外。 其中之一,自然是轩辕怀自承恢复时间在月余上下,较归无咎所料大大为短。 然还有另一件事——那就是轩辕会此时受创之重,却又较归无咎所料略重了些许。须知归无咎自己,此时勉强还能称得上神气不散。以至于归无咎生出跃跃欲试之感。似乎在这等皆不完满的状态下交手,自己胜算反而提高了几分? 这两件事,并非支离独立,而是相互关联的。 自己所修空蕴念剑之成法,借助于《念剑演化图》。乃白衣女子所赠全珠显化,方得此根本法门。 本来便有蛛丝马迹昭示,这白衣女子,当是境界极高的存在。后来利兰遮大魔尊与自己棋局之上的经历,更验证了这一猜测。所以,若是以神通的根本威力而论,就算辰阳剑山八脉剑道同样了得,但归无咎自信空蕴念剑似在其之上。 这是归无咎的优长。 但另一方面,空蕴念剑毕竟是新成立之法门,其义尚简。论应变无穷,奇思妙用,多少不及不知锤炼多少万载的辰阳剑山八脉剑术神通。 事机脉络,便在于此。 一十八剑空蕴念剑出手,天下神通无与争锋,所以轩辕怀之受创,的确较自己事先所料更严重一些;而时日既久,对方所持恢复治愈、洗涤己身的法门,浩瀚繁复,神妙莫测。所以其恢复的速度,亦较自己想象中快了许多。 优劣相形,构成一组矛盾。 那么胜负关键便浮出水面了。 神通尽出之后的一段时间内,是归无咎的相对优势期。若不能一举致胜,拖延既久,那么就轮到轩辕怀反客为主了。 轩辕怀又道:“好神通。”
这是他再次重复强调。 似乎空蕴念剑全部威能绽放,的确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 二人对视一眼。 就在这一瞬,双方都已明了各自的胜负路径。 乍一望去,反倒是归无咎的形势较为主动,轩辕怀面对空蕴念剑,似乎也不得不暂避锋芒。但归无咎心中,却并无多少能够占轩辕怀上风的快意。 因归无咎自己,便手持真幻间本身像的退藏之法。易地而处,以轩辕怀地位之尊崇,也未必没有极高层次的避战法门。 若轩辕怀亦持有类似法门,那么双方斗战博弈,明显是归无咎不易取胜。 十余息之后,轩辕怀身躯一荡,变得纯粹了许多。 似乎有许多莫名之物,退藏至这具躯壳的深处。 非是别物,正是归无咎的空蕴念剑剑意。 轩辕怀赶来与归无咎一会,这显然是他计划之中;颇有以身试法的意味。 归无咎也不遑多让,自家法身一剑,斩中本体之时,那一瞬间的微妙感应,已然被他完全刻印封存,留待将来。珍而藏之的郑重态度,不亚于真幻间中破境近道之时。 假以时日参悟,自会有所心得。 轩辕怀笑言道:“某本为‘取经’而来。归道友的剑术,我已得了。”
归无咎正色道:“彼此彼此。”
轩辕怀淡淡言道:“当年道友由某弟子之手,得《观法图》一卷。道友神通路数,涉猎极广。连同这一门根本剑术在内,至少有三家大宗。料想也无有余时,参悟敝派法门。不过,今日你我二人一番交手之后,相互印证,距离窥其全貌不远矣。”
归无咎闻言一怔。 辰阳剑山《观法图》,当初他便以全珠着手,将其中足以汇通借鉴之处一口气取走。示诸形象,等若图上剜了一个大洞。而并不相通之处,归无咎虽也曾尝试参悟一二,但终究未得其完全。 听轩辕怀之言,似乎今日一战之后再参悟此图,便易见其全貌。 归无咎淡然一笑,道:“贵派道术,自然有足够的吸引力。只是于归某而言,辰阳剑山山门,不啻于龙潭虎穴。若要亲临拜访,似乎时机未到。念及此,精研揣摩的心思也就淡了。”
此时轩辕怀已完全恢复至“实相之身”,袍服上黑白条纹也愈加分明。闻言一笑,道:“归道友何必出言挤兑?轩辕怀可以做主。你我真正分胜负,当是五百年会上、重立天纲法契之时。在此之前,若你悟透《观法图》往本门一行,本宗当以贵客之理待之,不必有所顾虑。”
归无咎道:“如此,甚感轩辕道友之德。”
轩辕怀蓦然抬首,目光遥遥望向远方,言道:“道友之剑术神通,论威能之强横,的确出乎某之意料。但纯以道术旨趣而言,倒是令弟子的神通,更令人惊讶。所谓‘剑术唯心’,本取真如澄澈之意也;而她的剑道,倒真极贴切的应了‘唯心’二字。”
归无咎讶然,转身一望。 轩辕怀微微一笑,袖中钻出一柄小剑。 此剑尺许长短,形虽为剑,但一眼望去,却更像是一面镜子。当中潋滟光华浮泛,光洁如新的剑身上浮现出一个淡淡的人影,不是黄希音是谁? 不止是人物形象,就连黄希音道术修行的些许步骤,其中与剑术相关者,也一并呈现了出来。 若是归无咎对辰阳剑山熟悉,立刻便能看出这枚小剑模拟了钧天剑的外貌,除却比例稍有差异外,却有九分相似。 轩辕怀悠悠道:“千里之内,真流相感,能见端倪。只是她眼下道行尚浅,若要交手,还不是时候。”
言毕,便一个转身,翩然而去。 还不是时候。 归无咎心中,亦在默念这五个字。 不过,他心意所指,并非黄希音与轩辕怀的交手,而是他自己。 今日这一场比试,其实只完成了一半。 下半场如何施为、二人皆是心照不宣,终究并未进行。归无咎其实隐有一念,是否要试上一试;但最终还是放弃了。于轩辕怀而言,他似乎自信定有遁走之法,但是以称“胜”,胜之不武而已。 唯有到了双方都退无可退之时,才是决胜时刻。 …… 同一时间,东华界天以北。 就在轩辕怀与秦梦霖交手未远处,那一枚针形巨塔,此刻遥遥望去,似乎再难以称其为“针”了;勉强譬喻,倒更像是一枚蜡烛,只是略微纤细了些。 点燃的蜡烛。 其中差别,便在于此塔塔尖处,多出一团耀目光华,仿佛烛火。 这“烛”上火苗,晨曦时显为橘色;随天光渐长,午时显为耀目的金色;夕时显赤,午夜却莹白透亮。其随时变幻,暗合日夜之相。 呈此形貌,已有七日夜。 其实,若寻到近处,对破界针的形容大小有着充分把握,心中才知这所谓的“火苗”,是何其巨大! 约莫二三万里之外,一方锦帕浮空。 身躯仿佛微尘的二人,并肩而立。 其中一位,服色灰黑,肌肤却异常莹白;而另一位,面色隐现蜡黄。二人极目远眺,望着这呈现异象的破界塔,倒呈现出一种独特的静谧祥和。 约莫过了半刻钟,灰袍人出言打破了这平静:“还有几日?”
肤色蜡黄之人凝神一望,言道:“约莫三昼夜。”
他端详一阵,又道:“赤魅族主,未必此刻便在塔中坐镇。你我此时出手,至少有七成把握,将此塔连同那破界法阵一同破去。”
灰袍人摇了摇头言道:“若如此做,治标不治本。拖延三年五载,未足可称也。”
肤色蜡黄之人道:“非为拖延时日。只是将两头各自应战的局面化解罢了。”
灰袍人笑道:“那两家正要借此试一试圣教深浅。退不得,退不得。”
他忽然一个转身,言道:“圣教兴衰,系于你手。若是成了,功果之大,不可思量。”
原来,二人身后数丈处,还侍立着一人。 此人面目甚是年轻,一身近道境的修为,但却非是仙门气象,竟似是神道界空大帝。 这人闻言低声答一声“是”,但双眸之中,却难掩异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