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道气机,仿佛两道龙卷,将御孤乘、秦梦霖二人牢牢包裹。 这二大神通蜕变而成之气机,果然颇为奇异。粗粗望去,这气机似乎甚为粗疏,俨然泥土、石块一类被搅得粉碎,化作许多颗粒大小之物,随势卷舞;但若用心体察,目力探及幽微之处,却又会发现其实精微已极,任何法力流转也不及其“纯”,更不用说寻见什么杂质颗粒了。 如此幽微气机,其精纯在寻常元婴修士丹田中最纯的一丝“元始”法力之上,这意味着若是功行未曾接近这一层次,任何防御法门、神通变化,一旦接触,便如朽土一般一触即溃,绝无转身之余地。 约莫一刻钟之后,这“龙卷”运转之势终于淡泊下来;又过了百余息,彻底归于静止。 秦梦霖处,其本身似乎完好无恙,气机神完气足;其身畔多出的两具化身中,却有一具面目模糊,仿佛朽坏。 秦梦霖一伸手,两具化身皆被收拢,再不能望其踪迹。 至于御孤乘,似乎看上去依旧是完好无损;但是眼前的御孤乘,却更像是其数十年、百余年之前的形貌,额头上那特异的云光浮泛之象,却是再也寻不见了。 相对无言。 良久,御孤乘摇了摇头,言道:“世间再如何畏惧、排斥、恐惧之事,一旦临之,也不过如此而已。想来秦道友也不至于急忙出界。”
“我们聊聊吧。”
言毕,却见他大袖一卷,法力涌动,自数里外依稀可见的山峦中切削下一块巨石,然后腾挪至近处,纵身一跃,洒然落坐。 秦梦霖微微一怔。 御孤乘并未掩饰他此时的怅惘失落,而是十分清楚的将这一情绪流于表面,并非强行克制;而其神采动作,却又一任自然,好似镇定如恒。 这两种状态,看似十分矛盾;但真正心意明澈之人,便当是这般状态。就算是自己易地而处,也不例外。 秦梦霖一点头,十分干脆的道:“好。”
反手一摄,同样取了一块相似大小的巨石,怡然落座。 只听御孤乘言道:“秦道友这一门道术源流,固然是自家神通传承,当年阴阳洞天之战中所谓‘心阵灵眸’之法是也。但是恕某直言,当时这一法门,似乎尚未在秦道友道术体系中占据太高地位。不知你是自察其奥妙,还是别有启发?”
秦梦霖目光微动,但是未有丝毫迟疑,坦然道:“是受一道术超凡绝伦之人启发。”
御孤乘显然并不意外,低声道:“是他。”
掌心一托,已浮现出一副灵动活泼的景象,正是当日乌兰河上之战。 并非御孤乘与轩辕怀二人的画面;其色界两分,玄微流演,正是轩辕怀以演算大道和李云龙的神变之法较量的景象。 见秦梦霖点头,御孤乘慨然道:“某之道术之所以飞跃一步,也是因这位轩辕道友点拨。若非这一场机缘,从悟透‘剑术唯心’之理到真正参悟出‘第二剑’,不知须多少时光。甚至进入一种无限接近却始终不得功成的怪圈,也未可知。”
秦梦霖只淡淡道:“他虽领先一步,但后来者自不会让他独美。”
御孤乘心中微叹,胜负昭然之后,双方的心态,也有了微妙差别。 但秦梦霖话锋一转,又道:“但是因他之功,为你我这一战增添了颜色,却是毋庸置疑的。”
御孤乘道:“还有一个问题。”
“这一回归无咎道友并未参与辅界之战,无从与之较量高下,倒是一件憾事。这一疑问,也只得从秦道友处索解。不知此时的归无咎,与秦道友相较,高下如何?”
御孤乘正色道:“请务必实言相告。”
秦梦霖眉目一动,并未经过太多思考,坦率言道:“此时此刻,是他更强一些。”
见御孤乘沉吟不语,秦梦霖又道:“阴阳洞天之战后相当长的一段时日,我与他大致不分轩轾;其后我得了一处机缘,或许略微领先一些;但是随后他一门重要道术得以完全,率先窥见‘真流’之境,当较我领先一筹。虽然数十载后,我亦晋入类似境界,但因他身怀某些难以复现的优势,所以始终未能并驾齐驱。”
“譬如你御孤乘。虽然剑术晋入这般境界,但是以此时此刻之功行而言,终难与轩辕怀平分秋色,是也不是?归无咎与轩辕怀相若,机缘异禀,握有一些旁人难以企及的优势。”
御孤乘眉头微皱,思索良久,道:“是否一门防御手段,横行天下,无有阻滞?”
秦梦霖讶然道:“何以见得?”
御孤乘道:“就因他参与了主界之战。”
“寻常的神通封印一流手段,断然不支持参与近道境的争夺。归无咎参与主界之战,定有非常之倚仗。但是如今局势,晦暗难明。他身份非同寻常,若是身怀这般手段,秘而不宣是最佳策略。万一异日有变,教敌人不能正确估量其实力,兴许便可赢下关键一局。清浊玄象之争虽然重要,也未必值得显露出来。而归道友依旧选择如此做,不惧手段彰显,必然有横行天下、无所忌惮的底气。”
秦梦霖双眉一挑。 归无咎参与主界之战,原因甚多。其中有一条,的确是因为“真幻间”本身像进退无碍的底气,不惧将“武域轮回天”显露人前。 她方才说似归无咎、轩辕怀这般难以企及的优势,本是指二人心意上下贯通,俨然大能携夙慧转世。但御孤乘误打误撞,却猜中了另一件事。 御孤乘却觉得自己寻得了满意的答案,深吸一口气,长身而起。 只听他沉声言道:“若彼此就此偃旗息鼓,气运偏移,诚难与之争锋。未知外界胜负如何。若贵方败了,只怕隐宗与诸族也只得暂时固守,稳定局面;但若是隐宗胜了,我方败绩,只怕一界形势,当急转直下,纷纭鼎沸,自此多事。”
“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话音一落,御孤乘把身一纵,已遁出界外! 秦梦霖起身,悠悠一叹息。 她胜了。 尽管三世化身被彻底毁去一具,不但眼前无法重新炼化回来,就算将来成就近道境甚至道境,是否能够将这一门道术恢复完全,也是两说。此等代价,不可谓不重。 但御孤乘也好不了多少,自今日起,除非他这一门道术又有绝大进益,又或者道行功行远胜于自己,否则这一门心印真流剑术,便再也不能对己动用。御孤乘面目之变化,正由此而来。 此时秦梦霖面上光彩浮泛,呈现出一丝不正常的红色。 并非受伤;而是一种异常的心意涌动,仿佛凡人三日不食的饥渴。 若仅仅是比较二人谁之损失更大,这所谓气运相合的一战,意义何在?此时的秦梦霖,若论收获之巨,又远远超过了自身的损失。 心意照见,明白无碍。 就是这种特殊的“饥渴”感。 在秦梦霖记忆之中,唯有她转世之初,名为“阮文琴”时,初入道未久,真气未醇。久食甘草玉露,不见肉食,便有这样一种“饥渴”感。 自家心意与躯壳,皆被一种异样之力怂恿,急切的要与归无咎或轩辕怀再斗一场。 若没有一种冥冥之中的上升潜力推动,心意中是决计不能产生如此直观的感受的。 似乎原本与轩辕怀、归无咎将要被“固化”的一层差距,又重新被打破了,煮沸了,有了流动变化的可能。 这便是她战胜御孤乘的所得。 事涉阴阳道与巫道兴衰轮转的大机缘。 同理,于御孤乘而言,情势相反。等若原本双方模糊不定的差距突然“固化”了,非有逆天机缘,再难追及。 只是这一层道理,自上而下观之,洞若观火;自下而上观之,却是模糊不定,无有异样。方才御孤乘虽败,但是自他的视角中,却并未感受到身躯仿佛中了什么枷锁一般,困缚难行;又或者其他的什么不祥之兆。 方才二人交谈之际,她很好的掩饰住了心中的这一层发现与躁动。若是御孤乘得知真相,未必会有方才那般从容的态度。 可是如此大胜,秦梦霖心中依旧并未有太多喜悦。 扪心自问。 不仅仅是心意修持超凡入圣的缘故;更多的是因为—— 这一战之胜,不完全是自家道术之胜;更有三分因人成事的意味吧? 两道神通,各自蜕变之后,那气机依旧是至为精微。纯证心意之真,循本真而去;纵然是秦梦霖的宿命通化身,亦不能有绝对把握将其瞒过。 或者说,一切欺瞒手段,皆属蛇足。 其中精妙,已然超过了轩辕怀当日对上秦梦霖时借法旁人的那一门道术,大致已与轩辕怀、归无咎之根本道术处于同一层次,只是规模稍逊而已。 而秦梦霖之三世宿命化身,如实呈现,个个真实无碍,皆是其自家履历显化,并非幻境。 当中胜负,全凭天命。 若是中了秦梦霖两具化身之一,自然是秦梦霖胜了。 若是中了秦梦霖正身,那么御孤乘处也有“三分归一隅”等法门,不是全无防御之力。那么此战并非平局,极有可能是御孤乘胜了。 等若此战的正确结局,秦梦霖获胜的几率是三分之二;而御孤乘获胜的几率是三分之一。 可是…… 双方各自出招的一瞬,秦梦霖便知道自己胜了。 那一剑,定然是落在自己的化身之上。 而且她敢笃定,是落在形貌与正身完全相同的那一具荒海“前世身”上;而非酷似“阮文琴”的这一具幻灵身上。 尽管这一世的自己,臻至道术巅峰。但是那一世,虽然历经坎坷,但万殊阁相遇,一见投缘,相许奋飞……却是更加难忘的回忆。 心意所持,更真更重。 至少,御孤乘的“第二剑”是这样认为的。 这样一具“珍藏”的化身被击碎了,秦梦霖心中,自有三分怅惘。